三
在这时候小孛罗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家中等他回去。他平常回家是很早的,只要工厂一放工,他便一直跑回家去,那是在一天之中他两位老人最快活的时候。他们的儿子一天到晚在外替人做牛马,只有这时候才是自己的人。一天到晚睡着两个残废人、比猪牢还要不如的家里真真正正就给坟墓一样,只有到晚来才好象是人住的地方,才好象是经过了很长久的冬天,突然吹来了和暖的春风,并一同带来了许多小鸟儿的歌声和许多好看的花。尤其是在那瞎眼的老人。他自从把眼睛瞎了,他的世界是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黑夜,但只有这时候——就是每天每天他儿子回家的时候——他的心中才好象突然天亮了的一样。他的手在他儿子头上摸摸,或者他儿子摸摸他的手,那真是最快活的事情。他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痛苦,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暂时忘记他对于世间的一切的诅咒。
但是今天呢?天都黑透了,他的儿子还不见回来。天虽然黑透了,这在瞎眼的人是不能够明白的,那瞎子老人等他的儿子等不回来,只以为天气搅长了,他对着孩子的妈妈,也象他自己对着自己的一样说道:
——“啊,这天气真长呀!”
他这么叹息着。他那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呢?她老早就看见天已经黑透了,还不见她的儿子回来,她很在担心了。她听见那瞎子老爹的话回答道:
——“哪里哟,天已老早黑透了!”
——“啊,已经黑透了吗?”那瞎子老爹说,“他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我老早就在担心了,”那老妈说了一句,又补足一句道:“怕是在做夜工罢?”
——“唉!唉!”那瞎子老爹这么说了好几声。他又自言自语他说:“我们穷人真是可怜!一天到晚替人做牛马,还是衣不能蔽体,饭不能充饥;到了晚来他们工厂里还要逼着你做夜工。你我不就是夜工做多了做坏了的吗?我成了这样的瞎子,你呢,又成了那样的废人。我们这个可怜的儿子,可怜他将来也还是要同你我一样。”
说着那老人已经感觉着他那洼陷着的眼眶里面,涌出了滚热的泉水出来。那残废的老妈妈也在哭了。
——“可不是吗?”她说,“我有时候实在希望我的眼睛也同你的一样。你没有看见那孩子的面孔哟。那真是比白菜的叶子还要惨白。头发呢,差不多两个月不能剃一次,你不能同他剪,我也不能同他剪。衣裳呢,还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穿的衣裳,他今天把你的旧衣裳穿了去了,又长又大,我看见真是流出了眼泪来。啊,你看不见的,真比我好得多呢!”
——“我哪里看不见!我心里是很明白的啦!”那瞎子老人很不承认他自己的眼睛瞎。的确的,他虽然瞎了眼睛,但他没有瞎了良心!他在他那寂寞的黑暗的世界里面,所看出来的道理有时比什么哲学家、宗教家还要真切呢。你看那些哲学家、宗教家要想看出什么道理的时候,不是要把眼睛闭着的吗?他们就是要学这瞎子的聪明。但是他们的瞎眼是假的,所以他们看出来的道理也多半是假的。他们的道理只是想怎样去维护有钱人,怎样去维护他们有钱人的世界,因为他们自己多半是有钱人,多半是有钱人的走狗啦。譬如他们说,世界是平等的,人类是平等的,——但是他们的世界是把贫穷人除外了的世界,他们的人类是把贫穷人除外了的人类。……你知道,贫穷人不是人,只是牛马啦!这些道理,在那瞎了眼睛的老人倒是看得很明白。他晓得他们完全是欺骗!
那老人又接续着说:“你想瞎眼睛吗,我倒有时候想率性死呢!死了也可以免得我们的儿子多受些赘累啦。”
你看这是平等不平等呢?这种思想是不是有钱人的心里可以想得出来的呢?他们盼不得多活一天,多享一天的幸福,自己老了,看看免不掉自然的死了,他们还要叫他们的科学家去发明些什么返老还童的方法呢。哲学家说:生是可贵的,生是可贵的,你要挚爱着生,要使你的生有意义,有价值。宗教家说:自杀是罪恶,自杀是罪恶,你要体谅上天好生之德。这些话对于贫穷人的意义是:你要多活一点呀,多受我们一天的榨取呀!所以贫穷人的生对于有钱人倒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我们须要知道:一切的价值都是由贫穷人的身上出来,都是贫穷人的力量。假使贫穷人不做工,或者一切的人都不做工,你看世间上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水可以养人,也要你去挑来。棉花可以暖人,也要你去栽种。没有一种东西是不用人的劳力的,——不过这儿所说的人只是贫穷人;有钱的人是从来不做工作的啦。他们还说什么天,还说什么上帝,这只是有钱人的守护神,有钱人的看家狗,说更切实些就好象有人的田地里面的稻草人。他把地狱的刑罚来恫吓你,使你不要去干犯有钱人的财;他把天堂的快乐来诳惑你,使你安心做有钱人的牛马。好,别人要打你的左颊,你把右颊也拿给他打;别人要剥你的外衣,你把衬衫也脱给他;资本家要叫你每天做十二点钟的工,你率性给他做二十四点,你这样就可以进天国,你的财产是积蓄在天国里面的。……吓吓,你看,他们这些没有良心的话,能够诳得到瞎子不?
——“啊!我们受的是怎样的报应哟!”那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听见那瞎子老爹说出想死的话,她愈见伤心起来,她哭得把喉嗓都梗着了,她说了这一句话,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
但是她这句话,却把那瞎子老爹的一腔怒火激发起来了。这瞎子老爹也和那刚才说过的克培一样,在他的劳苦的工人生活里面,锻炼出了一个比铁还要坚实的道理出来。他晓得一切的资本家都是强盗;他们的财产,他们的钱,都是从贫苦人身上偷去的,都是贫苦人的血,贫苦人的力气。什么因果报应,天堂地狱的话,都是强盗们所用的武器。
他发着气说道:“报应!什么报应呢?哪个忘八蛋敢来报应我们?”
那老妈妈一时被他喝止着了。但是她心里还是不悦服的。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听见那瞎子老爹说过,要把工人团结起来,反抗一切的资本家,要把世界造翻转来。然而贫穷人永远还是牛马,有钱人永远还是暴君。而他们自己呢?男的瞎了眼睛,女的得了瘫症。因而她总觉得那瞎子老爹说的话是在做梦。她忍了一会,但她仍然不服气地说道:
——“你虽然爱那样说,但是有钱的人永远有钱,没钱的人永远受罪。我看这些都还是天意,无论怎么,人是不能挽回的。”
——“哼,天意!”那瞎子老爹愈见忍耐不住了。“天这样东西假如是存在,这忘八蛋的腿子我老早给他打断了!我们有什么罪过应该要受这样的苦楚?我们的罪过只是没有钱!我们的钱都是被强盗们刮去了。那些有钱的强盗!杀人不见血的强盗!他们偷了我们工人们制造出来的东西拿去做财产,他们还要把我们捆着。你晓得吗?那些什么天意,什么报应,什么安分守己的一切鬼话,都是他们所用的捆仙绳啦!强盗来偷我们,他索性先把我们捆绑了,免得我们还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们偷得一个精光。你怕我们贫穷人永远都是这样没出息的傻子吗?我们要永远受着捆绑,听他们剥夺吗?哼!这绳子已经朽了!只要我们一挣扎便可以弄断它,我们反抗强盗的时候快要来了!那时候上帝老官儿会拿来给我们做垫脚凳。我们的天国就建设在这地上了,那时候我们地上会出现奇迹!我们瞎了的眼睛要睁开,瘫了的身子会起床,瘸子会走路,断了的手脖子会活起来啦。啊,啊!天国快到了!你们看罢!你们看罢!
瞎子老爹坐在床头,一面说着,一面把他的拳头举起来,向那黑暗的空中乱打。
他觉得他的一片牢骚似乎把那老妈妈镇服着了,其实她这时候并没有听他的话,她在注意着听取另外一种声音。
四
有些脚步声音向他们的小屋子走来。
——“爹爹,你听,是不是儿子回来了、那脚步的声音!”瘫了的妈妈睡在床上问。
那瞎子老爹也好象倾听了一下,但他连连说道:“不是,不是,那不是儿子的脚步声!儿子快回家的时候,他的脚步是很快的,很重的。这脚步的声音虽然很重,但是走得很慢的啦。”
隔不一会果然有一农夫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从他们的门前走过。
——“他怕不是在做夜工。”那老妈妈又说,“他从来没有丢下过我们两位老人去做夜工的。”息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唉,该不是在工厂里面遇到什么危险罢?啊,真使我担心呀!”
危险的观念在这老妈妈的脑中,同时在那瞎眼老人的脑中,接接连连地就给电影一样,表现了出来。
他们想到那工厂里面的比电闪还要快的各种机器,各种车轮。假使人一不注意,一甩挂着了它们,那不是断手折臂,便是要使你身首异地的,他们的儿子怕是挂着了什么车轮,受了伤,或者死了。他的鲜红的血液怕正染遍了那机器,和暴雨一样向四方飞溅。
他们想到了霍乱症的患者。他们的儿子怕正在大吐大泻,全身都已经成了枯柴一样了。
他们又想到那横冲直撞的汽车。一位大资本家挟着他的娇妻或者是妓女,坐了一辆很辉煌的汽车从街上飞也似的跑过,他们当然是去赴某处的宴会的了。他们的儿子在前面走着,由于那汽车开得太快,躲避不及,便拦腰把他冲倒了。手脚轧断了,血液迸射出来的光景;脑袋压破了,脑浆四射的光景;肚腹压破了,大小肠突出来了的光景,一一呈显了出来。
这些想象把那老妈妈的心脏几乎要裂开的一样。那瞎子老人呢?他心里也是难过,不过不轻易说出口来。他反而这样说,来安慰他的伴侣:
——“或者怕是和克培们去开会去了罢?我知道克培近来是时常召集工人开会的,就在这样的晚间。因为我们工人开会是只能够秘密的啦。那些有钱的忘八蛋们,他深怕死我们团结,深怕死我们说话。这是当然的啦。机器一说话,那机器就要吃人。这是强盗们所最害怕的。”
——“啊,啊!你们男子真忍心!你们只是想杀我们的孩子!”那妈妈这样说。
——“怎么说?我们正是为孩子们设想呢。我们不把那些强盗打倒,我们的孩子们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那妈妈又说:“生成的命有什么办法呢?你们说反抗,反抗,反抗了这么多的年辰,究竟有什么效果?反抗一次,倒霉一次,只是使那些吃人不眨眼的魔鬼们又囫囵吞了我们无数的孩子。那克培,我倒是不高兴他呢!”
——“你简直岂有此理!”老爹有点生气了,但他接着又转了口。
——“要想成就大业,不牺牲是没有办法的。你听见过那蚂蚊子过河的话没有?听说有什么地方的蚂蚁子要搬家,路上遇着一条小小的河,那领头的蚂蚁子便跳下河去。一个跳下去,两个跳下去,三个跳下去,接接连连地都跳下去。跳下去的不用说是淹死了,牺牲了。但是,它们的尸首便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桥,其余的蚂蚁子便都踏着桥渡过河去了。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这些跳河的蚂蚁的啦。”
那老人很热心的向那妇人解说,但是她实在是太关心她的儿子了,她自己就给被人家把翅子打断了的雀鸟一样,落在地下,要想飞怎么也飞不起来。她只是说:
——“你把我拿去做蚂蚁子倒好了!别人把人当牛马,你们却把人当成蚂蚁子。”
——“我们是快要淹死了的蚂蚁子呢。”那老人接续着说。
“不过,我们不是跳下河里去淹死的,而是大水涨起来把我们淹死的。纵横是死,跳下去,我们还有希望在后头。”
那老妈妈不愿意再说话了:因为她听见那老人的声音里面实在是含得有无穷的眼泪。她自己也晓得他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她也相信蚂蚁子终究总要过河,不过是在哪一年哪一天,那是不能知道的。而在这当中也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儿女,这在她们做母亲的人实在是不忍心。这种不忍心,她自己也觉得不很好,或者可以说就是她们女性的缺点。所以她也时常恨她怎么不生成一个男人,其实她们做母亲的人才是能够牺牲的!她们的一辈子差不多只是在替她们的儿女做桥。
在这时候那小屋子外面又有许多人的脚步声音来了。万一的希望是这些脚步的声音中有他们儿子的在里面,但是一个一个地过去了,而他们的儿子终不见回来。不消说是不能够回来。他现在还丢在监狱那面,是死是活,我们还不知道呢。
半夜的时候,又来了一种脚步声,的确是很快而且很重的,走到小屋子的门前便停止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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