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着的,他也是紧闭着的。他们都在战栗,在感着热的交流,在暖蒸蒸地发些微汗,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喘息的声音。……
如此十五分钟过后,嫂嫂扶着叶罗提起来,紧紧拥抱着他的颈子,颤声地说道:
——“啊啊,我比从前更爱你了。”
叶罗提被猛烈的呛喀喀醒转来的时候,顶针已经不在他口里了。
他在那天晚上接着他堂兄从家里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产褥中死了!死的临时还在思念着他,谵语中竟说他回到了家里。
他读完了信,索性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一面喝,一面泪涔涔地把嫂嫂的顶针在灯下玩弄。他时而把眼睛闭着,眼泪便一点一滴地排落进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时候,索性把顶针丢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看护妇把手伸去替他省脉,意识昏迷的他却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看护妇又把手伸前去插体温表在他的右胁窝下,他又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他病不两天,终竟被嫂嫂的手把他牵引去了。
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1924年10月16日
亭子间中
一座小小的亭子间,若用数量表示时,不过有两立方米的光景。北壁的西半有两扇玻窗,西壁的正中也有两扇。
爱牟便在这两窗之间安了一座年老的方桌,朱红的油漆已经翻成赭黄色了,四边都是小刀戳出的伤痕。这是他在两个月前初从海外回国时向友人借来的。
这样一座亭子间里除去这方桌所占的地位之外,所余的空隙已经没有了。
南壁的东半是一扇门,西半和西壁夹成的一隅,从楼板一直高齐屋顶,堆积着一大堆西书。
东北角上卷放着一卷被条。
这小小的一座亭子间便是爱牟的书斋兼寝室了。
爱牟是睡在地板上的;朋友们怪他,他说因为在日本住惯了,所以回国来也觉得席地而睡的舒服——其实他是没有钱买床。
四围的白壁上没有丝毫的装饰,只有两处的玻璃窗旁边有前人用旧了的白纱窗帷,是揭开着的。
爱牟面着北窗,坐在一只与方桌同年的赭黄色的板凳上。
他在译读爱尔兰文人Synge的戏曲集,他的脑子里充满着了叫化子的精神。
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哔叽的学生装,随处都已现出有几分翻黑的铜绿色,镀金的铜扣上交叉着两枝樱花,上面有一个“大”字。这显然是日本的国立大学的制服了。
他一个人兀兀地坐着,脚下夹着一个土缸做的火钵——这也是仿照日本式的。他把两手伸在膝间,不住地在把鼻涕收吸,收吸的间歇大概有二分钟的光景。
他读倦了。头脑渐渐隐痛起来——这是炭酸瓦斯中毒的征候了。
他顺手把西窗推开,对面邻家的亭子间便现在眼前,相对称的窗眼恰好正对。两窗的距离不过六七尺的光景,中间隔着一道与窗眼下缘等高的尺余宽的粉墙。
突然间一种小说般的结构羼进了他隐痛着的脑里来了。
——假使那边刚好住着一位女子,不消说要她年轻,要她貌美,要她不曾爱过人。更假使这边也住着一个同样的青年。
——他们两人对门居住着,心识久了,不知不觉之间便生出爱情来了。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幻想到这里时,便把自己所坐的板凳举起来,伸到窗外去测量窗口和粉墙的距离。板凳太短了,达不到粉墙头,大约还相差一尺的光景。
——但这一尺的相差是很容易想方法补救的。大胆一点的人不是一脚便可踏上墙头去吗?那时候的人是最胆大不过的。
——亭子间中的Romeo Juliet……
这以下的结果是悲剧,还是喜剧呢?但因为脑子痛,他没有再想下去了。
爱牟回过头来,俯瞰着北面玻璃窗外的景象。
一道竹篱隔成了两个世界。
竹篱的那边是两家很精巧的华美的洋房。篱畔的落叶树和长青树,都悠然自得地显着入画的奇姿。平坦的淡黄的草园,修饰的浅黑的园径,就好象一幅很贵重的兽毯一样敷陈在洋房的下面。
红的砖,绿的窗榻,白的栏杆,淡黄的瓦……
——哎,毕竟是西洋人晓得享福一些,那壁炉的烟囱头上涌出的淡紫色的煤烟哟!
竹篱的这边是一片空地,瓦砾纵横的,有几座荒坟耸立在那儿。坟上的茅草已经翻黄了。
空地的正中处有三个工人在那里平墓。
爱牟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三位平墓的工人上来了。
他的头脑依然在隐痛,他便决心走下楼去,想去看看他们。
他下楼来了,亭子间下的等大的厨房中,他的夫人在灶旁剥胡桃,两个大的孩子站在旁边,背后一只旧藤椅上立着个两岁光景的幼儿,时而吐出不平的呼叫。
他走进厨房里去了。
——“在剥胡桃吗?做什么用?”
——“今天不吃饭,中午吃年糕呢。”
——“好极,好极。”
他说着把幼儿抱在手里了;在他走出厨房门的时候,又回头去问他的夫人:
——“祝君(寄居在楼下的爱牟的友人)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吃年糕怕不能等他了。”
——“不等也不要紧,他在外边一定会吃了饭才回来的。”
他说着又把后门打开走向空地里去了。
是昏蒙欲雪的天气,四处的洋房都寂立在微带黄色的空气中,吐出的散漫的煤烟就好象要和露天立着的工人们口中的呼气比赛的光景。
三个工人冷飕飕地在墓上工作。三个只用着一把鹤嘴锄,两个人轮流剥去墓上的砖衣,一个人时而下坑去抛出剥落的砖屑。
墓是双棺的,外面的土衣早已挖去了,周围成了一个两丈见方的土坑。土衣下的一层石灰衣也只剩得一些痕蒂了。单是这石灰衣的厚度也怕有两尺的光景。露出的砖椁还是五层的砖块砌成。这当然是有钱人的古墓了。
砖椁的前面是已经开发了,露出两个穹窿的黑洞就好象枯髑髅的额骨下的两个眼窝。
棺材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啊,这儿也是一对Romeo与Juliet!
爱牟抱着幼儿站在坑坎上,看着有力而锋锐的鹤嘴锄,很爽利地喙食着古墓的砖衣,他心里禁不住这样叹息起来:
——这当然是有钱,而且是有儿女者的坟墓了。这至多怕也不过两百年,或者连一百年也还不到罢?
——他们在百岁之前,想来也一定是享过幸福的人,他们即使不必便是由恋爱而结婚,但他们已经生儿育女了,想必彼此也是有些相当的爱情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呢?爱情呢?儿女们呢?……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爱牟生出一种淡漠的感伤,他竟把李白的这两句诗低低地讴吟了起来。
——人力的空费!财力的空费!
他的心机又转变了。
——假使这些砖土在百年前是修成了一道桥呢?
——假使这三人的苦工的劳力是用来替考古学家挖掘地层呢?……
——啊,但是终是一样的,终是一样的!
——“Ourselves must we beneath the couch of earth。
——“Descend ourselves to make a couch for whom?”①
①作者原注:“我们定然要长眠墓中,然而入地挖墓又为谁?”
他又默念起他所喜欢的莪默伽亚谟的诗来。
——“Dust into dust,and under dust to lie。”②
②作者原注:“尸体化为尘土,长眠在尘土下”。
真的,我们人世上有哪一种东西不会化成了尘土呢?冰河时代以前的恐龙,近代人的袁世凯!
——自有人类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年,我们所踏着的地球的这件衣裳,恐怕没有一方寸不是人的血肉构成的吧?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他低低地讴吟着又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他的夫人仍然在厨房中剥胡桃。
他走进厨房里去,隔着北窗再把平坟的三位苦工凝视了一会。
他好象自言自语一样的说:人的精力就是那样地浪费!
他的夫人也抬起头来了。
他看着她,十分严肃,而且十分感伤地诉说了起来:
——“我们再隔二十年,也怕已经化成了泥,我们的坟墓也怕是那样在被人平没呢!”
——“是啊,人生终是这样,不过总要活得有点意义的才好。”
他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暧昧,但他没有十分去追求,却又哀恳着她:
——“呐,我们以后不要总是口角了罢,人生总不过几十年。”
他说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埋着头又在剥胡桃了。
他把头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脸色,他看见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样悬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
她笑了起来,接着便说道:“天气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胡桃里。”
她又笑着问她大的两个小孩:“你们喜欢吃吗?才好吃呢!”
——“白话!”
——“白话!”
两个孩子同时叫了起来。
爱牟也发笑了,他把幼儿放在藤椅上,想立地上楼去写些什么东西,但他刚好放下,幼儿便做起很可怜的样子,扁着嘴就要哭的神气。他又把他抱着,一同走上后楼。
亭子间里的空气比刚才冷得多了,他刚才下楼的时候忘记把西窗关严,土缸里的火也将近熄灭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板上,去把西窗拉拢了来,他想把些有画的书给小孩看,诳着他。他找出了一本德文的Corning的《局部解剖学》。
但是孩子却又扁着嘴,紧闭着眼睛要想哭了,两个脸墩冻得已经成了紫色,因为嘴闭得很紧,颊筋的中央处已经洼陷下去了。
——“哦,乖儿,乖儿!不要哭,不要哭!你想睡吗?
他把孩子抱着跑到前楼里去,口里不住地唱着不成意义的睡歌,两脚不住地在房中盘旋。
亭子间里的Romeo与Juliet……平墓的工人……鼻涕的真珠……
他盘旋得不一会,孩子在他怀中睡熟了。他心里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他用脚把一床棉被展开,铺在楼板上,十分细心地细心地把孩子睡下了。他又从壁上取下一件破外套来,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好象冻僵着的两手和两脚,还微微伸了两下,但也没有声息,就好象一个石头,沉没在睡海里去了。
他心里着实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总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写什么呢?写什么呢?他自己跑进亭子间里去,把门反上了锁,把窗帷也拉拢了,他写的是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1925年1月7日午后
湖心亭
小小的家庭中,低气压已经低迷了两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为头痛没有起来,她在床上对我说:“你无论怎么要去替他们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紧,到晚上来叫他们搬出去。”
我只是隐隐讽讽地答应她。
早饭是我弄来给孩子们吃了的,刚好把饭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来。
——“别人家是逃难到我们家里来的,况且又病在床上,我怎么也不忍叫他们出去!”
——“你不忍叫他们出去,你就忍我们母子们丢命吗?”
——“人不是那么容易丢命的!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么不害羞哟?”
——“怎么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从床上起来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为人总是有限度的罢?仅仅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说客来不方便,就连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没有,一天到晚歇在楼上。这你不是有眼睛看见的吗?孩子们受了传染,你怎么样呀?”
——“我也并不是说我不去找地方,不过这几天风声很紧,各地方逃难的人都跑到租界里来,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满了,而且房金又贵。……”
——“你早几天在做什么呢?”
——“我早几天在做什么?我不是别人的听差!”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吗?同居是绝对不可的,万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传染给孩子们。现在不是应了吗?”
——“他独于要生病,这是谁也不能够预料的!病了要叫我赶他们出去,我实在是办不到。”
——“你办不到吗?我就去赶他们!”
——“你去!你去!哼!亏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愤气冲冲地先跑下楼去了,她在楼上抢着辩驳:
——“你去替他们找房子,我出房金,这还亏了他们吗?”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钱哟?钱是你的吗?”
——“唉?唉?你……你……你是这么袒护他们吗?”
她带着哭声嘶叫着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我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