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红跟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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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红跟谁急-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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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偏偏撞在了这《活动变人形》上,得先道声包涵。没有“先擒王”的大志,却暗合了“当挽强”的自尊,意外的收获实非始料所能及。 
  二 
  读着《活动变人形》,我不时地想到长城,那迤逦数千里的古代的骄傲;偶尔也想到故宫,或许该是阿房宫,那北构而西折,覆压三百余里的逝去的辉煌。由江南某城的林荫小路,写到欧洲那个著名的港口城市,又折回古老的北平,末后写到遥远的西北边疆。辽阔的空间跨度,勾人旅游的向往,时间的跨度,更是漫长。倪吾诚的祖上和岳母辈不必说了,仅他与倪藻两代人,贯穿了整个现当代历史还有余头。难怪见没人说它是史诗,有位评论家要忿忿不平。委实冤枉。冤枉的不是作家而是评论家。鉴定为史诗又要怎样?以时间的跨度而论,我们的长篇小说有几部不是史诗?只是这史诗须得作“文学化的历史”解。以西方中世纪的一种文学样式,作为对中国当代作品的褒扬,本已牵强,再作这种字义的阐释,早已荡然了那褒扬的美意。 
  不怪作家也不怪评论家,我们的文学从来就是史的附庸,六经皆史内中就有《诗》,寓史于文更是古代墨客的自期。就是现代的作家,其使命感更多的是反映现实——明天的历史。使命感成了“史命感”。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跟我们写小说反映现实,揭示人性,鞭挞丑恶没有质的不同。然而孔子是历史学家,文学却有它独立的品格:不是去说明历史,而是创造历史,以自身的价值填充历史。 
  不必否认《活动变人形》是史诗。至少作者有史诗意识,他要以一部小说,几个人物的命运,去反映那个漫长的时代。 
  史的文学观,决定了中国作家的创作心态,写短篇还不要紧,一到写长篇,首先萌生心头的便是那史诗意识。要反映时代,自然是拣那大的,长的。王蒙先生的使命感更强一点,写出的当然也就更像史诗。那位评论家慧眼独具,言之不诬。 
  人皆可以为圣贤,人皆可以为尧舜,谁也不甘于平凡,总得出众人一头地。这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文化观念,据说也是全人类的共性。作家要成为圣贤,成为尧舜,当然就得写伟大的作品,而伟大的作品又莫过于史诗。写史诗当然就得先存下史诗意识。史诗意识说到底是伟人意识。 
  不幸的是,现今的世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有伟大的平凡,却没有平凡簇拥着的伟大。政治不过是一种职业,写作更不在话下。作品可以确立作家的存在,得这个奖赏那个头衔,受到众人的爱戴,但意识属于人格,在人格上作家与普通百姓绝无两样。伟人意识的存在,可促成情绪的高涨,于写作不无裨益,一旦掺入作品,却只会造成戕害。写作要的是纯情,来不得半点矫饰和虚妄。 
  在叙事方式上,《活动变人形》与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甚为相似,都是通过“无意的记忆”来回述往事的,也就是从现时的感受中寻找记忆中的形象。比如《追》中,主人公马尔赛勒是由吃了母亲送来的一种叫做“玛德莱娜”的点心,又将一匙茶送到嘴边,茶与点心碎末混在一起接触到上腭的一瞬间,产生的那种极度的快感,回想起列奥妮姑妈,回想起当时在贡布雷所发生的一切。而《活》中,倪藻是在西方的那个港口城市,见到父亲的旧友史福岗太太后,也是在“茶水似乎不那么新鲜,也不那么热,史太太端来一盘糕点,他吃了一块蛋糕,很好吃”之后,又由史太太的一番提问和感慨,引发了他的遐想,“忽然发现,旧事并没有消失……存贮在每个经历过旧事的人的心里”,于是才有那一章接一章的对旧事的追溯,最先想到的又是静珍姨妈。         
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文化阻隔(2)       
  还有一点也极为相似,即作者、叙事者、主人公或主人公之一的基本重合。《追》书不去说它。《活》中,第一章第一节中的那个“我”,起初不知是谁。从第二节开始便是语言学副教授倪藻的活动和回忆。续集第三章写倪藻将姨妈接到西北边疆的一个小城。第五章即全书最末一章,第一节中,“我”回忆在戈壁滩干校里的朋友,那个朋友对“我”说:“老王,你信不信,就看机缘,给我机缘,我照样能当厅长、部长……”随后又将“我”与倪藻分作两人,这儿提到“我”曾访问西方的B市,前面倪藻他们曾在B市登机。据此是否可以说,叙述者的“我”即主人公之一的倪藻亦即作者王蒙? 
  但是两书又有着绝大的不同,主要差别不在技巧,而在叙述的笔调,即文体所显示出的作者的心态。普鲁斯特终其一生是个病人,写作是他的生命,面对死亡他是那样的平静,因而他的笔调是恬淡的,超脱的。为什么这样平静的态度竟然能产生美学上最大的激动人心的效果呢?莫洛亚的解释是,它正好能唤醒这部故事本来应该压抑下去的感情。(《从普鲁斯特到萨特》)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态度这感情,是消极的,没落的。 
  《活》是昂扬的,甚至是亢奋的。如果说《追》写的是生到死,那么《活》写的则是死到生。我不否认作品的主人公是倪吾诚,也不否认写倪吾诚一生的艺术价值与社会认知价值,我说的仍是笔调和心态,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别人死了,我活着,还活得更好,虽然我也经历了许多的苦难。 
  “老王,你信不信,就看机缘,给我机缘,我照样能当厅长、部长……” 
  父亲没有,朋友没有,但我有。 
  这种心态,不光《活动变人形》有,张贤亮的《绿化树》中也有,他总要写到章永■走上大会堂的红氍毹才罢休,才觉得够份儿。本该是多好的一部作品,就这么叫人倒了胃口。 
  怨不得他们。这实质上是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文化心态,顽劣的更甚,优秀的也难以免俗。人生不过生死二字,我们颠来倒去总摆它不正。“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说得多么好听,可惜只是忧患时的护符,一旦忧患过去,总要试试,看生死二字调换过来,这话是否也一样的灵验。还要千方百计甚至生拉硬扯地把它表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伟人意识,实际上是小人物心态。文学是人学,中国的文学终难甩脱中国的人学。 
  在混同的情况下,既然不能使两者拉平成为民主意识,单为文学计,权宜的解决办法只能是剥离。有伟人意识的强化自己的伟人意识,有小人物心态的固守自己的小人物心态,这样,纵然写不出《追忆逝水年华》,至少可以写出类似《堂吉诃德》和《好兵帅克》那样的杰作。但它的前提却必须是对自我属性的认定,而一旦认定,伟人意识已不复是伟人意识,小人物心态也不复是小人物心态。这是一个悖论,一个无法打破的怪圈。 
  莫非中国文学命中注定要在这怪圈中往复循环不已? 
  希望在于来日。我们理应昂扬,但更应当平静。因为艺术需要的是和谐,平静离和谐近点。 
  三 
  未必是史诗意识的亚流,但多少总有点扯不清的干系,制约着当代长篇创作的文化阻隔,还有一个便是哲理。我们是个讲理的民族,讲理的国度,好事坏事都能讲出理来。好色之徒可以说他“好色而不淫”,想娶小老婆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孟轲,还可以说“嫂溺援之以手”,特殊情况例外,又有人道主义又有辩证法的成分。欧阳修身为中宰,竟说“王法不外乎人情”! 
  我们的理几乎全是些横说竖说都有理的理,缺少的是哲——严密的逻辑。现在看出来了,轰然便兴起了西方哲学热。看中的偏不是苏格拉底和黑格尔,倒是叔本华和尼采这样的尖端人物,理没有哲,反而更其混乱,各有规矩,自成方圆。文学家自然不甘落伍,完成“爬罗剔抉,刮垢磨光”乃至重建中国哲学的伟业,舍我还能有谁? 
  于是中国的文学便找到了依托,出现了生机,充满着这样那样的哲理。据说哲理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有人便自命为哲理小说家,先占住这个最高的位置。 
  我们的小说家挤在一条小路上已人满为患,而哲学家却鲜如凤毛麟角,你有那么多的哲理,该写成一篇又一篇的哲学或哲理论文发表出去该有多好。文学作品可以蕴含着哲理,但哲理绝不等于文学,说哲理是文学的最高境界的人,只能说他不懂得文学。文学的圭臬是感情生成的意境,对于意境来说,哲理顶多算生成感情的部分骨骼,单靠它生不出丰满的血肉。在这个意义上,哲理和推理同属于手段,造就的是充溢的感情,妖娆的佳丽,然后才能一颦一笑,令你神魂颠倒。 
  而我们却将骨骼当作皮肉,裸露于外,视作冰清玉洁的肌肤,眩人眼目的华衮,殊不知它只会如现形的白骨精一样的可憎。原本是非我同类,硬要鸠占鹊巢,这样的哲理另有一个名称,叫做理念。 
  王蒙是一位智者。他有才华,也有理念,或许该拆开来说成理想和信念。才华可以做成的一切,他却请来理念这个伙计来帮忙,还不如说成是捣乱。倪吾诚的一生行事,周而复始的得志和失意,已将这一中国文化的牺牲搬上祭坛,作者却硬要强作解人。“一个堂堂的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既留过洋又去过解放区的人,怎么能是这个样子的?”知识分子?骗子?疯子……一共是二十五个问号。用许多确定的概念就可以界定一个毋须也无法确定的概念,甚至根本就不是个概念的活生生的人?做出来的这种错乱,就能抵得上一个浑然?“这样想下去,倪藻急得一身又一身冷汗。”这样想一下,便是明确,明确便是理念,何况二十五下。对父亲的行为那么谙熟(不是思想),应当是一忆起音容就“能感到那莫名的震颤”,一个无从分解的浑然才是。         
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文化阻隔(3)       
  失去自家回首往事的迷惘,回忆主体的儿子又多的是理智,加上社会环境和思想情感的暌违,使这两个主要人物的形象,成为才华裹就的理念的塑像,倒也灿烂辉煌。 
  最为理念的,还要数书中的那个小道具,也是书名的“活动变人形”。生活改变了人的形,人在生活中变了形,多么深刻的哲理,作者很是得意,反复陈说,只怕读者理解不了。实际上,这道具是幼稚园的儿童玩具,这道理不过是个社会常识。最直白莫过于这样的句子: 
  原来人的千变万化就是这样发生的……唉,如果每个人都能自己给自己换一换就好了。 
  文学不是史的附庸,也不应是哲理的妻妾。文学作品中的哲理,应当让人去体味,直白地说出来便成为理念。理念使文义豁然开朗,同时也使文学的意味荡然无存。过分的尊崇类同亵渎。作家亵渎了哲理,哲理报复了作家,道理明摆着,你是聪明的,可谁也不愿意当傻瓜。 
  好在他多的是才华,恣肆如荡荡的江河,裹挟着那么多的理念,仍能清澈如练滔滔而去。 
  四 
  这个比喻并不妥帖,滔滔的该是语言,才华是动力,语言才是负载。我们可以感觉到作家的才华并钦佩它,结识的却只能是语言。语言是才华的表象?不,语言自有它的特质。 
  新时期作家,大都没有经过严格的语言训练。怨不得他们,十年之久的民族浩劫,贻误了他们的青春,也荒疏了他们的学业,转机又来得那样突然,仓促上阵,顺手抄起的只能是大刀片子,那种类似于报章文字的并没有多少文学意味的文学语言。只要看看新时期之初爆响的那批作品便知。 
  有识者开始探求。引渡者是沈从文,一位几乎被遗忘了的天才。他的成就使人艳羡,他的身世使人亲近,他的学历更增人超越的勇气——我们至少是初中毕业。他是我们精神的灯塔,学他的取材,学他的语言,但我们忘了他是旷世的天才。没有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语言本该成为他的阻障,但他那绝大的才分,将这阻障冲得七零八落,如汹涌的波浪,将砂石和贝壳推上海滩,成为优美的浪冲线,于是他创造了他那文白糅杂的文字风格,开了一代文风的先河。追寻者不然,他们是揣着一簸箕砂石和贝壳,在海滩上摆出浪冲线的模样,反自以为巧夺天工,青胜于蓝。确也很像,文白糅杂,短句长句交相为用,甚至枯涩(一种文字的极高境界),但缺少的恰是沈氏文风的魂魄,那内在的酣畅灵动的韵律。表现最为突出的是前些年的一些所谓寻根派的中短篇小说,其极致为所谓的新笔记小说。 
  短篇小说应当短,短了再短,这是愚夫愚妇的浅薄,冬烘先生的望文生义,犹如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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