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变故以后,说什么?说“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破国亡家的感情悲恨。是什么使得李后主突破了词的传统?因为词本来是歌词之词,而是从李后主开始,把这个词当做抒写自己感情的一个新体诗了。王国维说,词到李后主眼界始大开。所以他变了,改变了那些歌词的词,成为士大夫言志的诗篇。什么原因?什么原因使得李后主突破了歌词之词的传统?我以为,是破国亡家的悲恨。因为歌词是流行的,大家熟悉这个歌词,就当做歌词去写,可是一旦他内心之中有了这么大的悲哀和痛苦,他要表达,他就把他的悲苦用他最熟悉的那个形式表现出来了。中国的小说,都是写历史,都是写传奇,都是写神话,都是写小说家言的野史琐闻,为什么《红楼梦》的曹雪芹写出这么一部著作?自己亲身的痛苦的经历。李后主痛苦的经历,使他突破了歌词的传统;曹雪芹的痛苦的经历,使他突破了过去那些小说的传统。所以我认为曹雪芹的成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成功。
我还要把曹雪芹再比一个人,大家也许觉得我比的都拟不于伦,我怎么把曹雪芹跟李后主比了?我现在要再比一个人,就大家更以为我不应该比的了,就是陶渊明。
你说把曹雪芹跟李后主比,还有可说也,都是文学家嘛,诗歌、小说。那么跟陶渊明,陶渊明是隐居躬耕田园了。我认为,就是有真性情的人、有真理想的人、有真正的人格的人,有真正的理想、有真正的性情、有真正的人格的人,对于那些贪赃枉法的,那些邪恶的那种社会、那种罪恶,他都是不能忍受。陶渊明何尝不想有一番作为?陶渊明的诗说,“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我少时也曾经壮且厉,我也曾经希望做一番事业。可是,陶渊明没有完成,就因为他生在晋宋的易代之间,在晋宋的易代之间那官场就更加可怕。一般的没有朝廷改变的时候,不过是贪赃枉法而已了,到了时代改变的易代之间,就不仅是贪赃枉法了,还有政治的斗争。一个有理想的人、有正义的人、有真的感情的人,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所以,陶渊明曾经给他儿子留下一封短信,他说我“性刚才拙”,我性情很刚直,我这种应付社会的能力真是很笨拙:“与世多忤”,所以我跟这个时代,跟这个社会,跟这个官场就有很多不能相合的地方。他说“饥冻虽切”,饥是饥饿,冻是寒冷。你如果是做一任官,你如果再肯贪赃枉法,那不但你自己受用不穷,你子孙都受用不穷了,你可以给你的子孙都置下多少产业了。而我不能,我没有办法,我“性刚才拙,与世多忤”,所以我回来种田。可是我种田有的时候我种田了一年,遇到虫灾旱涝,他说常常“寒夜无被眠”,寒冷的夜晚我连一个保暖的被都没有。他说我“使汝等幼而饥寒”,我对我的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从这么小就跟我忍饿受冻。但是他说了“饥冻虽切”,饥饿和寒冷这是我们切身的痛苦,不是身外的,这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的饥饿,我们自己的寒冷,这个是很切身的痛苦。他说“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但是你让我出卖我自己,去逢迎那个官场的贪赃枉法,而且你如果在官场之中,如果别人都贪赃枉法,如果你不肯同流合污,你常常是被攻击的,你常常是站不住脚的。所以他说“饥冻虽切,违己交病”,所以我“僶俛辞世”,才“使汝等幼而饥寒”。
所以我不能够迎合官场的生活。陶渊明选择了躬耕,我付上我自己身体的劳动,是“晨兴理荒秽,戴月锄荷归”,起早贪晚地在田里边劳动,我只是因为我不能够忍受,我不能够忍受那些污秽、罪恶和痛苦。陶渊明不能够忍受官场,陶渊明选择了躬耕。贾宝玉也不能够忍受那仕途经济,贾宝玉选择了出家。如果以贾宝玉跟陶渊明相比,陶渊明比贾宝玉更坚强,他没有逃避。这是我读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我自己看《红楼梦》我所得。贾宝玉一个是他不能够入仕途的经济,所以他对于人生是落空了。他惟一追求的,惟一的理想就是真正在人世之间能得到一个相知相爱之人。曹雪芹也说了,他说我的《红楼梦》是跟那些诲淫的书是不同的,那些诲淫的都写的是身体上的肉欲,可是贾宝玉所写的是一种心灵上的感情。你看贾宝玉当然也很多情,对于什么女性都很多情的,可是贾宝玉的多情常常是同情,是协助人,是帮助人,是同情,不是男子的欲望的占有。只有对林黛玉跟别人不同,跟林黛玉的那个感情也不是男女之间肉欲的感情,而是心灵上的一种相知的、一种知己的、心灵上的那种相知的感情。可是现在他知道,他不但其他的一切都落空了,不但是“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而且《红楼梦》上还有一首诗。《红楼梦》十二支曲子里边有一首《枉凝眉》,还有十二支曲子引子,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下边的《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这是他另外一个落空。世俗的补天的愿望是落空了,他的爱情也落空了,惟一的一个可以心灵相通的人,最后是被拆散了,而且林黛玉死了。“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红楼梦》的结尾还有一个偈语,所以如果按照王国维说《红楼梦》是解脱,你看曹雪芹从他开头的第一回的偈语,“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这不是一个解脱的话,《红楼梦》的结尾的偈语“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而且《红楼梦》还曾经有过一首诗,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所以我认为《红楼梦》不是如同王国维所说的,完全是叔本华的哲学,是示人以解脱之道,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生的悲剧。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点的看法。我说得很零乱,可能有很多错误的地方,因为《红楼梦》本来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大家都可以对它有很多的体会。我是介绍了王国维的评论,也谈到了自己个人一点看法,耽误你们很多时间对不起大家。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编辑:兰华来源:CCT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