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完全沉醉了。只有你会现出这样诚挚的沉醉的表情。你“啊”地长出了一口气,你的
三角眼里闪烁着湿润的感动的光。在我朗读到一个地方的时候你忽然大叫起来,你说那里面
有作者自己的形象。我笑而不答。然后你沉默着,你回味着。在你的强烈由衷的反应面前别
人的一切反应都黯然失色,我再也记不起还有谁有什么反应来了。请我的青春时期的战友们
原谅我。
然后你突然问,为什么不写男学生们呢?王蒙,你应该写男生,写女学生总是,总是没
有什么大意思。
我知道你看不起女人,从小。
我没有想到你会爱上年纪小小的圆脸的J。然而在那个时期,在那个没有动员晚婚也没
有规定中学生不准谈恋爱,但年轻人在与异性的友谊上要比现在纯洁得多的年代,我们为每
个人的爱情而祝福。我们深信爱就是一切,爱本身就够了,就是幸福。我们这些同龄人前前
后后参加了革命,又前前后后有了自己的爱情,有了红莓花儿一样的,山楂树一样的,纺织
姑娘一样的,蓝色的星一样的爱情。我提到了一批苏联歌曲的名字。后来你还唱过它们吗?
而你最爱听的歌儿是苏联的《我们明朝就要远航》,索洛维约夫·谢多依作曲。你说你
和J星期天到钓鱼台去了。那时候钓鱼台还是一片野地,没有修建气魄非凡的国宾馆。那时
候钓鱼台有许多树,有自然的湖沼,有鸟,有开阔的田野,有扭绕如网的枝条,有经年的落
叶和初萌的新叶,有树荫掩映的小路,在去钓鱼台的走着马车的土路上你还可以看到几株风
姿苍劲的黄松。我去钓鱼台时曾经想到过,托尔斯泰或者契诃夫,一定常常在这样的夕阳映
照的林间小路上散步。我从伟大俄罗斯文学大师的著作里嗅到了这样的大自然的气息。那时
候一想到《新娘》或者《樱桃园》我就想哭。你告诉我,你和J到钓鱼台去,你听到从一个
遥远的工地的高音喇叭里播放出的《我们明朝就要远航》,你完全陶醉了。你说你从来没有
听到过这样令人感动的歌。那时候到处都有许多工地。有工地就有高音喇叭。高音喇叭里播
放的多半是《刘巧儿告状》或者《二郎山小调》,难得有播放我们心爱的苏联抒情歌曲的机
会。我羡慕你在钓鱼台听到了远处的高音喇叭播放的浪潮一样的歌曲。我能想象你听到的歌
曲的音响效果。你说这件事的时候激动极了。30年后,当我写这篇纪实小说的时候我忽然
产生了一种邪恶或者全无邪恶可言的念头。我相信、我猜测那次听到远航的歌的钓鱼台之游
之中或者前后你和J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拥抱了她吻了她有了她。从此以后她便像一
只待屠的羔羊一样的无言地无望地跟随着你。然而1957年初L向我发出警报向你发出了
警告。L与我们的友谊正像我们之间的友谊。L告诉我说你有可能把J甩掉。L告诉我说你
对一个厚嘴唇的丰满的归国华侨女生非常感兴趣。L说如果你抛弃了J,J将不可能活下
去。我感到震惊。我不相信革命、青春、爱情能够与中途背叛连在一起。我想起了去团区委
取申请表登记表的驯顺的J的纯洁的无所保护的大眼睛。我的观点当然与L一样。这是第一
次你使我不放心,使我怀疑了善的力量,忠诚的力量。
在1980年11月,在美国东海岸的旧都费城,你对我说,在你身处逆境的时候,J
对你太好了,所以你不能不和J结婚。但就在与J结婚的那天晚上,你已经意识到你正在酿
就一个大错误。你后悔莫及。
我能相信你吗?
要知道这话是你在1980年的深秋,在费城对我说的呵。
你已经抛掉了J。你有了Z。
而L告诉过我,你在东郊劳动的时候,J怎样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你,用仅有的钱买下你
爱吃的东西。
第一个给我印象的美国城市名称是费城,全称是费拉迪尔菲亚。江青还在台上的时候,
第一个来中国访问的美国艺术表演团体似乎便是费城管弦乐团。我在新疆便听到了关于费城
管弦乐团演出盛况的传闻。已经进入剧场的观众从楼窗上用线把入场券缓缓系下来,给自己
的朋友,帮助自己的朋友混进去。你到了美国,便住在这个费城。1776年,美国在这里
宣布了独立。敲响了“自由钟”。“自由钟”至今陈列在那里供人瞻仰。
在1980年,在这个著名的费城。你下决心离弃你的妻子J。J已经与你隔着重洋。
1982年春天,在我第二次访美并见到了你以前,我托人给J带信,J这才第一次到
我这里来。她向我叙述她支持你出国自费留学的情景。你与Z的婚外“恋爱”关系败露了,
你各方面的处境都不好。你的护照只有在J签字的情况下才能办成。你整日躺在床上不停地
吸烟,两眼发直。J判定你会发疯也会自杀。你只想着要到美国去。而Z已经先期到美国留
学了。J知道你渴望去美国包含着与Z会面的动机。J想感化你。J甚至想,你只要不与她
离婚,你只要最后回国来。回到J的身边,哪怕你一去美国十年八年,哪怕你十年八年间完
全与Z搞在一起,她也不管。她签了字,支持你出国。你也给J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永远
不和她离婚。
J哭了。
风霜。J说话的样子像一个瘪嘴的老太婆,不一定是形象,我说的是精神。她的鼻子头
也有点变红了。她的不住地重复的口头语“您瞧这事”的北京土腔,使人联想起她多年在工
厂工作的经历。她是衰弱的,她老了,她丑了,她不懂得也无兴趣去研究四维空间、耗散结
构、极值原理,没有读过法国的新小说与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她只能全身震颤着绝望
地哀鸣:
他对我太狠了!
我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因为你已经不通过J而与你的一儿一女直接通信,你给他们寄
来了卡西欧电子计算器与索尼袖珍录放机。而你的一儿一女不把与你通信的情况告诉他们的
被抛弃的母亲。按照中国的一般规律,应该说是铁的法则,儿女本来是该绝对地站在母亲一
边而同仇敌忾地反对有了外遇的父亲与破坏了自己的父母的情感的那一位勾引父亲的“坏女
人”的。但是,一个卡西欧,一个索尼,再加一个日后去美国探亲、留学乃至定居的希望形
成了高温,融化了子女痛恨“变节”的父亲一方的法则的铁的不可入性。我曾经估计,你不
但夺去了J的丈夫,夺去了J的美丽,也夺去J的最后的生命栖息的两个小岛。
这几年我看到过不止一个与J同样命运的女人。打击使她们变老变丑,使她们更加丧失
了抵御打击、奋起一搏的力量和自信,甚至使她们丧失了一些男性本位利己主义者的同情。
而同情她们的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走向灭亡。1980年深秋,继费城的会面之后我
们又在美国东北海岸的新英格兰地区会面。那里靠近别有风味的波士顿市。著名的哈佛大
学,威奥斯理女子学院就在那里。那里的教堂常常使我想起欧洲。我读的英语课本里有一节
描写那个教堂的故事,说是独立战争期间是一个孩子首先发现了偷袭的英军,他勇敢地登上
教堂的钟楼,敲钟报警,这个孩子牺牲了,但是英军被击退。堪称奇观的是教堂对面的一座
天蓝色摩天大楼,天蓝色的玻璃面上映照出古老教堂的端庄的身影,使历史与现实、古典与
现代融合在一起。据说这幢楼是著名的华裔建筑师贝聿铭设计的。这座城市的众多的枫树与
多雨的气候也使我凭添一种眷恋与感伤。我国“五·四”时期的一位著名的女作家曾在这里
的一所大学读书,写下她的脍炙人口的著作。我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迷过这些作品,然后是
我,童年。我们在这里见面,在湖畔差不多落尽了叶子的枫树下面。在这里,我见到了Z。
Z有很浓密的黑发。她简单地用橡皮筋(还是头绳?)把一绺头发束在脸侧,她的头发
似乎炫耀着跳跃的波浪。潇洒。她的眼睛大而扁细,有点近视。她说话的样子看来有点……
显然有意表现自己的可爱。她活泼。她想用自己的形象与活力说服我去支持她与你的“爱
情”。我相信我的支持对于你们是重要的,因为我是你青春时代的挚友,因为我比你更能代
表你的过去,取得我的首肯便是取得昨天的你的首肯。而且我相信它的意义更大,你谨慎地
注意着我的反应实际上是在注意着故国的反应。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不是在外交
上,而是在你的心里。
1982年的多雨的凉飕飕的春天我又来到这个城市。我刚刚参加完一次有点激烈的关
于中国文学的讨论会。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是Z先接的电话。当我用英语说我可以与×先生
通话吗以后,Z的回答是Sure,她的回答的音调美国味儿是那么足,使我马上想到40
年代罗丽泰·扬主演的故事片《农家女》。华语译制拷贝女主人公有一句口头语“敢情”,
非常传神,富于幽默感,引起了许多次爆发性的笑声。我相信那就是Z的这个Sure。这
样,我就设想我拨了电话,电话通了。
哈罗!
请问我可以与×先生讲话么?
敢情!
挺妙。同时我的耳边出现了J的哭声,J的愁苦呆闷的脸。
1980年深秋你兴奋地、急切地想知道我对于Z的反应。那表情就像50年代我给你
读完《青春万岁》的修改稿以后想知道你的反应。你好像直言不讳地问我Z好吧?你的表情
是沉醉的。
我冷冷地回答说:一般。
我知道“一般”这个词在这种场合、在英语里所表达的轻蔑与冷淡。当然这并不是由于
我对Z有什么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呢?但是我无法顺着你的口气赞许。一瞬间我看到你好
像缩了一下脖,苦笑了一下,这是当年戴上帽以后常出现的表情。
我可能想安慰你两句。我说我绝对不想干涉你的私生活。你的私生活只能由你自己做
主,也只有你自己最有权做出裁判。从我们的友谊来说我只盼望你幸福。同时我非常同情
J,我为J的命运非常难过。但我也知道,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面面俱到的。有权做出决定
并评价这个决定的,首先仍然是你。
我希望……
1981年见到J的时候我想起我在费城说的话。我甚至后悔没有谴责你,没有为J的
命运痛切陈词。是不是客观上我也“出卖”了J了呢?
你说事情所以搞得这样糟是由于中国海关工作人员的恶作剧。Z先期到了美国,她当时
还没有与原来的丈夫离婚,她从美国付邮了一封给她丈夫的信,一封给你的信。结果收到信
的时候,信掉包了。你收到的是她给丈夫的信。她的丈夫收到了给你的信……还说什么呢?
丑闻,轩然大波。
你坚持认为,Z在发信的时候绝对地不可能封错。是海关邮检人员故意这样做的。我惊
异于你对我们国家机器的阴暗心理。我无法相信、无法理解、也无法推断这样的估计。我们
都不可能查证,这就只能依赖于逻辑。你的恶意的猜测不符合任何逻辑。哪怕是江青的逻辑。
你又说,这段经历可以成为我的小说的材料。如果写小说靠你们这种——我不能对一个
已经不在人间的老友用骂人的话——材料,实在是对小说的污辱。
而你从前思想里一片光明。我终于越写越明白了,你的魅力首先不是来自你的会笑的眼
睛,而是来自你的容易沉醉的心。50年代我们主持的本区的每一次团书记的联席会上,当
我们布置和总结“三反”、“五反”,参加军事干部学校,改造教会学校,发放助学金以及
为迎接“五·一”“十·一”怎样练队、怎样做花的时候,当我把每一件工作的政治意义浪
漫地讲了个淋漓尽致的时候,你都显出了超乎常人的沉醉表情。
你常常写工作札记、笔记、读书笔记。你沉醉于团的工作。你把与每一个团员谈话的过
程、做思想工作的过程都记录下来,有时候提高到理论原则上去。你在搞好班集体,启导青
少年男女的政治热情方面做了许多许多创造性的工作。你为组织一次新年联欢或一次关于
“什么是英雄行为”的讨论会而写过长长的、充满热情和文采的计划或者总结。你甚至亲身
为联欢会制作灯谜,一晚上“创造”出上百个有趣的高雅或者通俗的灯谜来。
1952年,在马特洛索夫中学生夏令营里,你与女中的H共同负责组织文娱活动。我
在《青春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