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秧子乐叔生意兴隆,时间自然更加忙迫,晚上要烧水烫面,揉好,窝在蒲篮里。天不明就得爬起来,点火烧油锅。这时候,好些社办工厂的工人、小镇市民、教师和过往行人,已经等候在铺店门口要吃早点了。老汉忙得团团转,平时连回家的空儿也抽不出。我和老叔不大见面,时光匆匆,近乎两年了。
这一天,县委宣传部干事老杨找我,说县委准备在元旦那天给万元户披红戴花,以鼓励农民放开手脚发财致富。县委把这项工作落实到宣传部和工商管理局头上了,让他们先调查摸底,然后确定表彰对象。在第一批被相中的万元户名单中,就有鬼秧子乐叔。老杨说他已经和老汉接触过一回,老汉顾虑重重,不说真话,不露实底儿。老杨不知从哪儿得知我与老汉是乡党,又有过密的交往,于是就拉上我一起来做他的工作。
我和老杨从县委出发,乘吉普车到五里镇时,镇上的庄稼人刚刚吃早饭。五里镇不逢集日,人迹寥寥,其余几家油糕铺店息火停灶,只有鬼秧子乐叔的门面开张,稀稀落落的几个顾客在店门口徜徉。
鬼秧子乐叔一看见吉普车停在他的门前,眼里就罩上一层厌烦的神色,我从车窗里瞅见他把头迈到一边去了,及至看见我和老杨走进他的店门,才显出慌慌张张的热情的表示,让我们到店里坐下。他的二女儿凤子似乎不在意,笑吟吟地端上一盘刚炸出的油糕,又盛上两碗红豆稀饭,摆在我和老杨面前,然后接替父亲站在油锅前去操作,鬼秧子乐叔擦着油渍渍的手指,坐到桌旁来陪我和老杨说话。
“你俩还是为寻万元户来的吧?”鬼秧子乐叔率先开口,直奔主题,一语中的,“你老杨同志把俺侄子拉来也不顶啥!我没挣下一万块嘛!咱的县长亲身来也不顶啥,我不能哄咱县上的领导人嘛!披红戴花,多光荣多体面的事嘛,可惜咱不够格!咱而今要实事求是说话哩……”
我和老杨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他的眼镜片后的眼睛示意我开口,我更觉为难了。鬼秧子乐叔一开口,不仅堵死了老杨的嘴,把我也给毫不留情地冷冻起来了。我知道他的为人,就尽可能做些解释疑虑的工作。老杨当然不肯就此宣告失败,态度更加诚恳殷切了。现在形成的局面是,县委的两位文职干部几乎是在巴结一个卖油糕的个体致富户,甚至有几分乞求的意味,盼得他能应承自己挣下了一万元人民币。
“你们看嘛!平时不逢集,这街道上稀里八拉没有几个人,一天卖不下十斤面的油糕,能净落几块钱?三六九逢集,不过卖下三五十斤面,能挣多少钱?刮风下雨没人赶集,秋夏两季咱还要停业收庄稼,一年能卖多少钱,大略能算出来嘛!”鬼秧子乐叔数说起生意状况,甚至有点不耐烦了,“挣是挣下了几个钱,也不能说赔本儿。可是离一万块……老天爷,八年以后看咋样!”
看看再说下去也无用,老杨灰心丧气地告辞回县了。我正好顺路借便回一趟家。
老杨乘坐的吉普车驶出五里镇狭窄的街巷,鬼秧子乐叔把我叫进里屋,一直拉进他的凌乱而油污的住室,睁着惊疑不定的眼睛,压低声,一派严重而又神秘的气色:“好老侄儿,你给叔打实处说,他老杨来做啥?”
我向他证实,老杨没有坏心,确实是要表扬他,不仅披红戴花,还有奖品和奖金。
“胡訚糟践人哩!”他大概基本信下了我的话,疑神疑鬼的惊恐心情消除了,悻悻地说,“只要你县上不要变来变去,按而今的政策往下行,老百姓就给你县长磕头叫爷哩!何必要你披訚啥红,戴訚啥花哩!”
“给万元户披红戴花,这也是解除农民心头疑虑的……一种形式。”我说,“比如你自己……顾虑就不少……”
“你记得不?六○年上级发下‘六十条’,鼓励农民开荒种地度荒年。好,咱开了荒地,刚收了二四料,碗里稠了,跟着就来‘四清’运动,算帐呀,批判呀,还要退赔!‘六十条’上的政策又不算数了!”鬼秧子乐叔撇着薄薄的嘴唇,讥诮地说,“翻来倒去,只有咱农民没理!我怎能不顾虑?那个戴眼镜的老杨前日一来,就跟我算帐,算我挣下挣不下一万元。我心里毛了,直是怕怕。我的爷!‘四清’又要来了吗?”
我再次向他解释,老杨可能一时急于完成县委交代的工作任务,急了点,他苦笑一下表示理解。这些历史的负担真是太沉重了
“老侄儿,不瞒你说,我准备收摊了。”鬼秧子乐叔神情黯然,“真的。把余下的百十斤面粉卖完,收摊!”
“怎么回事呢?”我不解地问。
“自打老杨那日一来,我几夜睡不着觉了。”老汉有点难受,“没钱用时发凄惶,挣下俩钱心里又怕怕。钱挣得越多,心里越发慌慌。我老是心里不踏实,老觉得祸事快来了。老杨前日来了,我后来跟俺二女子的老阿公一商量,你猜老亲家咋说?‘趁共产党而今迷糊了,挣几个钱赶紧撒手!共产党醒来,小心再来运动!’我就下狠心收摊……”
鬼秧子乐叔说着,竟然动了感情,六十岁的老汉,居然流下眼泪,我才更深一层体察到过去的生活在他心里的沉积太厚太重了。我觉得我以往对他的某些卑而远之的心理,真是太不应该,完全是不了解他的愚蠢而鲁莽的举动。我喝着茶水,这才郑重其事地给他阐述党的方针,政策,时局和未来。企图向他证示:由一个人随心所欲地改变国家体制和政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中央是人民的中央,按照全体劳动者的意愿制定党政国策,完全可以信赖。
他苦笑一下,说他听听广播心眼就开了,要是听些杂言碎语,又不由地担心。我深知要彻底瓦解他心中的沉积层,还需要时间和生活的进一步发展。不过,他笑着说他可以改变前几天做出的收摊的打算,算是对我的宣传工作的令人鼓舞的兑现。农民啊!极左的政策造成的这一代如惊弓之鸟一样的农民啊!
县政府在元旦那天召开了表彰大会,十五个首先达到万元家当的农民,接受县委书记和县长给他们按照关中农村传统的褒奖习俗,在肩上披挂了红绸带,胸前戴上了斗大的红纸花,打扮得新郎似的,乘十多辆彩车,在县城游了一圈。鬼秧子乐叔也被通知来开会,我和他在会场匆匆一见,他的脸上有了光彩,有点愧疚地对我笑着,我也不便再说什么,料定对他不无好的感染吧?
大约又过了半年,又一个周日,我回到乡下老家,作为我们这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山村的头条新闻,就是鬼秧子乐叔从五里镇扯旗拔寨,回到自家屋里,洗手不干了。我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就找到他的舍下去打问。
深秋的冷月洒满庭院,落光了叶子的葡萄藤架下,鬼秧子乐叔正坐在一只小竹椅上喝茶。他的神色十分沉静,言语缓慢而凝重,手势也沉稳了。
“听说……你从五里镇回来了?”
“回来了——不干咧。”
“怎么回事呢?”
“……你先喝茶。”
我坐下喝茶。
“老侄呀!你总说叔顾虑多,心数多……”他像打赌赢了时的口气,“现时看,叔顾虑的事,没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五里镇公社书记在广播上讲话,说乡村里耍神闹鬼,投机倒把,强奸妇女,偷人抢人,都是啥……污染!还说所有污染的根子是‘一切向钱看’……”
“这与你卖油糕有啥关系呢?”
“卖油糕是不是为挣钱?挣钱是不是‘向钱看’?‘向钱看’当然就是污染嘛!我给自己也会上纲挂线了。”鬼秧子乐叔说得很认真,“公社书记在广播上连说带喊,嗓子都喊哑了!你看看,县长刚给万元户戴花没过半年,公社书记又这样说……”
“没你的事!只是文艺和教育界……”
“老侄儿,叔已经安置妥当了。”鬼秧子乐叔给我压着指头,说他早已谋划好了的措施,“我干了三年多,确确实实挣了一点子钱。我把这钱全数存着,房不盖一间,家具也没添一件。我给娃们交代:日后要是来运动,要退赔,那好,咱把钱交给工作组。要是真的不来运动,那当然好,就算是爸给你们留下的家当,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半。这钱是我揉面团挣下的,我现时不敢花,你们也不要花。等我死了,随你们的便!我活着,你们不要想动它一张……”
话说到这样的程度,可见心死如铁了。五里镇公社那位书记怎样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演说,吓得鬼秧子乐叔缩手蜷足,关了油糕铺店,从五里镇回到自己的老窝里来了,而且把挣下的一笔款子,分文不花,准备着将来某场运动中退赔出去……我曾经为冯幺爸在乡场上挺起了腰身而欢呼,也曾经为可爱的黑娃兄弟走进照像馆出尽洋相而鼓舞,我可实在没有想到,我的远门堂叔给我留下这样曲曲拐拐的心的轨迹!即使五里镇公社书记在广播演说中喊哑了嗓子,我看县城和五里镇的农贸市场依然熙熙攘攘,小铺小店里的个体户的生意也照样兴隆,唯有鬼秧子乐叔……大约太诡秘了吧?太精明的人,有时也往往失算,倒比那些头脑简单一些的人更多一层忧虑吧?
……
今年春天,我从南方归来,到五里镇下汽车,走进街巷,看见鬼秧子乐叔和他的二女儿家的那片铺店地址上,已经竖起两层六间的楼房,外观十分漂亮,楼媚上书写着一排潇洒飘逸的行书字:“一字歌饺子馆。”
鬼秧子乐叔在门口看见我,连拽带拉,就把我拉上楼去了。下层三间,两间作饭厅,一间为作坊,二楼上开了一间雅座,供那些比较讲究的小镇上的“上层”人物莅临就餐。五六个青年男女,一律白衫白帽,很有气魄。坐下后,鬼秧子乐叔弄来几碟小菜,定要和我喝几盅。
“老侄儿呀!我这回豁出来罗!”鬼秧子乐叔呷下一口酒,“啃个鸡爪子也算动了荤,咥(吃)个全鸡也是动了荤,我宁愿咥个全鸡!”
我惊异他的变化,不用问,他就告诉我,油糕铺息火灭灶的时月里,他心里其实很痒痒。看着那么多票子别人挣,心里那个味儿是很难忍受的。直到春节,两个女儿和女婿来拜年,向他声明,他不干,他们可要干了,而且要大干大闹,只是资金欠缺,要老丈人把那一笔款子借给他们兴建楼房。老汉阴沉着脸,说三天以后给他们回话。后来……他和两个女儿家合股……
“嗨!一号文件一下达,我就在心里骂五里镇公社书记,这回,你把嗓子吼出血,也吓不住我了!”鬼秧子乐叔畅快地笑着,“人都说我诡,这回不诡啰!我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摆在五里镇上了。咱一生担惊受怕,心里多刻了几道渠儿,而今,我要耍一回大胆哟!”
鬼秧子乐叔几口酒下肚,脸像猪肝一样红了,话多了,声壮了,简直没有我插言的缝隙,他自嘲地摆摆花白的脑袋,感慨地说:“叔这多年里,就像在月亮地里走路,把自个的影子当作鬼了,自己吓自己……哈呀!”
“你这个饭馆的名字起得好!”我也受了他的情绪的感染,心情很畅快,“‘一字歌’,很雅致,也有意思!”
“我请了几位中学教员,摆了一桌酒席,请他们给我的新饭馆起名。”鬼秧子乐叔十分得意,“那些文墨人,起下二十多个名字,我就选中了这个,它合咱的心。”
我很畅快,就起身告辞。鬼秧子乐叔却兴致正高涨,死活不让走:“我还跟你没说完哩!”
我又坐下,他告诉我,前几天,五里镇公社开会,动员大家给学校捐款,多少不拒,一块两块欢迎,千元百元更好。鬼秧子乐叔当场站起,报了一万元,全场立时响起掌声。那个在广播上把一切乱七八糟的怪事都引申为“污染”的公社书记,带头站起来,当着千余人的面,代表五里镇几千名小学生向鬼秧子乐叔鞠躬致礼,感动得老汉热泪扑洒。
“人家领导问我有啥要求?我说,修好学校以后,把我的名字刻上,就这话。”鬼秧子乐叔说,“我跟朱举人平排坐着了!”
我在五里镇读小学的时候,老师讲校史时,说五里镇小学的前身,是朱家寨在清末中了举的一位朱举人捐款兴建的。正堂上的一块青石碑上,记载着这位举人给家乡文化建设所作的义举,在世世代代的庄稼人中传为美谈。“文革”中,那块碑石给搬掉了,不知扔到什么角落里去了。前年,被谁从庄稼人打土坯的土壕里发现了,抬回五里镇小学,重新栽在花园里。鬼秧子乐叔也想在五里镇这个小小的社会里,留名青史,我可没有料到。
“公社答应了!”鬼秧子乐叔有点得意,“公社书记亲自给我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