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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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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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月开资以后,他照例把二十元钱交给秀绒,由她去安排家庭的吃穿用度,留下十九元五角。要是每月节约出十块,需得十个月。要是咬咬牙,每月节约下十五元呢,七个月就做到了。公社的伙食是很便宜的,一周吃一次肉,平时一天花一毛钱菜金,他毫不踌躇地把每周一次的一顿肉食缩减了。
  困难的是由他参加的会议太多了,每周几乎都要进一二次县城,路费是一个很难避免的开销。人下了狠心,办法总是可以找到的。他在会前赶到县城,端直走进牛羊肉煮馍馆,站在只有一只拳头大的售票窗口前,递进五毛票儿,说:“要小份。”小份三毛,烧饼一毛五,四毛五分钱就可以饱餐一顿了。国家财经纪律给干部规定,在本县出差,凭发票每天补助四毛伙食费,他只需在销五分钱,这是早就预算好了的。
  接过售票员从窗口塞出来的票卷儿,他不急走,在屁股后面拥挤着的买票者前头,仍然认真地说:
  “给一张发票。”
  他吃得很满意,然后走进县委礼堂坐下,取出笔记本,拧开水笔,把县委关于某项工作的安排意见详细记录下来。他不羡慕任何衣着上比他阔绰的同行,也不参与议论市场上新添了什么文明家俱和时装。他按自己三十九元五角的生活水准生活着。他坐在会场里的靠背连椅上,端端正正,既不傲慢,也不畏缩。工资收入低微,穿着袖肘上和屁股上都纳着补丁的中年的党的工作者,精神上并不比任何在坐的同志低下或空虚,收入的多少,吃穿的优劣,并不决定人存在的价值。
  他的水笔在日记本的细格上移动,记录着县委领导的指示,什么还帐借债的事,早已逃匿的无影无踪啰。
  春去秋来,他已经攒下七十多元钱了,恰好上级给公社干部增加了一项下乡补助费,办公室小乔一次给他送来三十块,说是累计前半年的总数。他喜出望外,立即凑够一百元,一举还清了债务。窝在心里的那一汪污水,至此彻底荡除干净了!
  他特别思念孩子。半年多来,每周六回家,给孩子的少许糖果也节约了。此刻,他感到未免太苛刻了,孩子毕竟是孩子,谁小时候又不贪嘴呢?尤其是乡村里的娃娃,本来就已经够节俭的了。他走进供销社,买了一块钱的糖果,破费了,今天应该回家去看看。
  家家冒炊烟,柴烟凝绕在村庄的上空,形成一幕淡蓝的雾团。伏后的阴天晌午,沤热沤热。他走进院子,看见女人坐在灶下烧锅。他停住自行车,呼儿子,唤女儿,俩娃睁着淡漠的眼睛,迟疑地走到跟前来,他俩早已不指望父亲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口福了。
  “吃糖。”他把纸包解开,放到桌子上。
  俩娃立即欢蹦起来,叫爸爸时声音也甜了。
  灶房里的风箱噼噼啪啪响着,分明是有意摔打的声音。碟碗在案板上很不安的碰撞,声音十分刺耳,这是女人向他挑衅的失兆。
  他的快活的情绪被破坏了,又是什么不顺心的事?或是她蓄意要引起纷扰呢?明显是蓄意的!他不吭声,等待事态的发展。
  “抬水去!”她吆喝孩子,“我一天挣死累死,侍候死人哩!”
  俩娃怯生生地低下头,不吃不嚼了。
  “咋回事呀?”他不能不搭话了。
  “滚!”她走进里屋来,喝斥孩子,“抬水去!”
  孩子相继出了门。
  “我问你……你做得好大方的事呀?”她显然早已经忍受不住,“你瞒着我……你……”
  她隐约提到那一百元的事,说她要不是今天早晨去妹妹家,她要被他瞒哄一辈子了!
  侯志峰一听还是为那一百元的事,心中骤然窜起一股火气。半年来,他为积攒一百元,受了多少艰难!他不责难她,已经够宽容的了。她反倒向他挑事逗火,太不象话了!他还要在河口公社工作,日后难免再次遇到类似点心盒里夹钞票的事!要是由她收受贿赂,由他悄悄节约还债,那还得了吗?既然她不甘罢休,就此把话说明,说明了好。看来夫妻间的某些矛盾,不是忍让完全能够解决问题的。
  “屎巴牛站粪堆,生装得大货!”秀绒开始出言不逊,“挣得三十几块钱,养不活婆娘娃,还当自己能上天,能入地……”
  “秀绒,冷静一下。”他压着火,不想吵吵闹闹,惹人笑话:“有话慢慢说,咱们说清白,也好……”
  “人家给你个小官帽,你当你做了皇上!看看你祖坟里也是没得脉气!”她的嘴巴好残火,连挖带损,“人把你当人敬,你偏不识抬举!”
  “放屁!”侯副书记头上冒火,眼里进星,一把击在桌子上,颤抖着身子,“太混账了!”
  “离婚!”秀绒声音更高,跳起来,“我早都不想跟你受罪了……”
  “离就离!”侯志峰怒不可抑,“我离不得你这号恶鬼吗?”
  “谁不离不是人……”
  俩人扯到街道上来了。
  左邻右舍奔来几个邻居,拉拉扯扯,女人们封住秀绒,男人们劝住志峰,问起闹仗的原因。
  问起闹仗的原因,侯志峰说不出口了,只是唉叹婆娘太不象话了。秀绒也说不出口,只是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他当了官,看不上农村妇女,要寻洋婆娘,云云。
  邻居婶婶嫂嫂们死拉活拽,把秀绒拉走了。
  人们走散了,孩子抬水还没回来,他越想越气不顺,后悔自己不该回家来。
  他提上兜,拧开车锁,推着车子出了门,回公社去。他今天第一次站在女人面前,显示了他并不怕她。虽然没有完全胜利,却也没有示弱,她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翻过一道不太高的坡梁,可以看见公社所在的小镇了。这儿是公社的制高点,可以眺望河口公社秀丽的田园和村舍。太阳已经西沉,坡上秋风习习,河川的青纱帐里,浮动着淡淡的乳白色的水汽,贯穿河口公社的那条柏油大路,车来人往,隐隐传来汽车的鸣叫。这是他的家乡,可爱的家乡啊!
  他背着装满馍馍的口袋,从乡村到城里中学念书的那阵,路是不足一米宽,晴天黄土扑扑,雨天稀泥滑溜,他靠着新中国学校里的助学金,读到中学了,高中快要毕业了。
  他被抽调出来作校团总支书记,没有考大学。他的年龄超过三十五岁的时候,显然已不适宜做青年工作了,县委把他派到河口公社做党的基层干部来了。
  眨眼就到四十岁——不惑之年了。他惑过没有?惑过。当他被“铁杆保皇”的纸帽压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他何止于惑,简直糊涂莫名了。现在还惑吗?
  在河口公社这块土地上,他生活和工作着,四十年了,那些村村寨寨的乡亲,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样,在这里劳动着,生活着。他能做出有愧于他们的事吗?
  侯志峰忽然记起中学时期一位班主任的话来。那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陌生的班主任走进教室,和他的又一班新生见面。他是一位语文教员,声情并茂,像朗诵诗一样和同学们第一次开口:
  “你们今天已经跨上了新的里程,
  三年后,你们将走向生活的各个领域。
  我愿你们,从年轻的时候,
  就注意培养自己——
  心灵中的一块绿地……”
  培养和保持心灵中的这一块绿地,真是不容易呢!有多少诱惑企图污染它啊!
  他从草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推动车子,晚霞愈加灿烂了。
                1982。6。17。草成
                   7。10。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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