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民老汉站起来,从炕头的木箱里一把拽出布兜儿。那头儿一伸手就抢过去,掏出那一厚扎票子,自言自语说:“倒是没动!”
善民老汉心里不屑地说,我可不吃昧心食。
那头儿朝另外三个蒙面人努努嘴,其中一个把刀子拔出来,逼着善民老汉和老伴蹲在地上,那刀子尖就顶着他的后心。另两个家伙已经跳上炕,那张千把元的存折和三百多元的现金自然不能幸免。老汉动也不敢动,只怕那刀尖刺进肉里去。一千多块钱虽然可惜,而他和老伴的性命怎么也不能丢在这伙强盗手下。他悄悄捏住老伴的手腕,怕她一时沉不住气而跳起来护钱,事情完全就糟了。
那头儿再努努嘴,另三个蒙面人就动手把善民老汉和老伴的手脚捆起来,扔到炕上,用被子盖住,然后走了。
“拜拜!”一个说。
脚步声响到前院去了,消失了。
老汉把嘴在炕沿上搓擦,终于弄掉了毛巾,又用牙齿撕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再解开脚腕上的绳索,拉亮电灯,给老伴拔了嘴里的烂布袜子,解开手脚,老伴几乎被折腾得半死了。
他搂住老伴,“呜”地一声哭了。
深更半夜的哭声,惊动四邻,邻家的男人女人闻声赶来,惊恐地听着善民老汉的叙说。本族的侄儿姚天喜气得脸色铁青,直抱怨堂伯太糊涂,你昨日一整天为啥不吭一声?人家前天晚上偷了兔,丢了钱,你倒好心肠等人家来取!天下哪有这样愚昧的善人!你昨日要是透一点风,我们几个小伙子就有了防备,非把狗日砸成肉……发了一通牢骚,就骑上车子出了门,奔派出所报案去了。
四
侄儿领着派出所的两位年轻警官到来时,天已微明。两位警官详细询问了经过,又拍了照片,又捡拾了几个蒙面人丢在地上的烟巴子,又带走了捆绑善民老汉和老伴的塑料纸绳儿,就告别了。
临走时,一位警官说:“大伯,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贼偷了你的兔,你反而等着贼来取他们丢下的钱!还怕贼不敢去派出所,因此就不交给我们。真是不可思议!像你老儿这样的善人……我还没见过哪!”
另一位警官站在旁边摇着头笑。
二儿子接到族里弟弟天喜打去的电话,早饭时间就急急忙忙从城里赶回乡下来,问清了遭窃的经过,也数落起父母来:“太糊涂了!糊涂的叫人无法理解!简直成了天方夜谭!而今社会发展到啥样的地步了,你还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下你看看,人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未必都是!你行善,他偏做恶……真是糊涂透顶!”
他在等待,等待派出所的警官来向他报信,贼娃子抓住了!可是等了五天,还不见音讯。老汉越等越烦,等不住了,也烦得躺不住了,一骨辘爬起来,一把撕了灶君的像,塞到灶堂里,又奔出里屋,捞起双刺镢头,把土地爷的坐像一镢头就挖了出来。他在嘟嘟嗓囔地骂:“你这个废物!恶人糟践我老汉的时光,你做球去了!我给你烧了一辈子香,你……”
善民老汉瞪着血丝斑驳的眼珠,抡着镢头,甩开老伴拉扯的手,捶砸着倒在地上的土地爷的泥坯身躯,口里骂着:“我不行善了!善人善行尽吃亏!我也做恶呀!我也学歪人的样儿呀!哪怕死了下地狱,活着再甭受恶气!”
老汉把土地爷砸得粉碎,扔了镢头,又奔进厦屋,从兔笼里抓出两只长毛白兔,走到院庭里,往砖石台阶上猛磕两下,活蹦乱跳的兔子顿时耷拉下脑袋,在地上蹬着后腿。
老伴惊慌地喊:“你疯了?”
老汉强硬地答:“我没疯!”
“今晌午吃兔肉!”善民老汉动手剥皮,双手已染得鲜血淋淋,“咱不能当兔子,当兔子太软绵了,我要吃兔,狼才吃兔。人都怕狼,我也学狼呀!”
“疯了疯了!”老伴又气又急,“我看你八成是疯了!”
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一位警官走进屋来,笑说:“姚大叔,听人说,你养兔不吃兔,也不杀生,今日倒开杀戒了!”
善民老汉头一甩:“我学手哩!”
警官要他上车,到派出所去一趟,却不说做什么。善民老汉洗了洗手,就上车走了。
走进一间房子,警官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可以抽烟,也可以喝茶,只是不要说话,说是让他等一等,所长一会儿要和他说话,现在需得等一等。
善民老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摸出烟袋来,一边吸烟,一边打量这间房子。房子很小,用一道黄布隔成两半,可以看见那一半的苇席顶棚。稍坐一阵儿,就见那边房子有人在说话,他听得十分真切。
“你说一遍,你俩老熊学兔子蹦吧!让哥儿们开开心!”
“你俩老熊学兔子蹦吧!让哥儿们……”
善民老汉还没听完,脑子里“嗡”地一响,呼地蹦了起来,手里攥着烟袋,骂了一句:“好个狗日的!”就一把拉开黄布帐子,奔到房子那边。
一位警官坐在椅子上,一个小伙站在房子中间。善民老汉走到小伙面前,死死盯着那小子的眼睛,白仁多而黑仁少,就是那个发号施令让他光屁股学兔子蹦的家伙!他一巴掌扇过去,那小子打个趔趄,又站直了。那位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问:“大叔,口音听准了?”
“听准了!”
“模样子能辨认出来不?”
“我辨得出他的眼睛!白仁多黑仁少,狠毒的坏种全是这一号眼睛!”
善民老汉使劲挣脱警官拉他的手,却挣不脱,急得气喘吁吁,双脚跳弹……警官劝:“姚大叔,你只要把人认准,有法律收拾他,你可不能动手打!”说着便把他拉出门去,推上吉普车,送他回家。他问警官,这贼是哪里人?谁家老子就养下这样一个孽种?警官说,这贼是姚店村西边韩寨子的,他爸叫韩豆腐,磨了一辈子豆腐。善民老汉张大嘴巴,“噢噢”了半天,大为惊诧:“啊呀呀!韩豆腐跟我一样,也是顺民百姓,善得跟菩萨一般样儿,怎么养下这号东西?”警官笑着说:“他爸善良不等于儿子都善良,这问题嘛……复杂啰!”
他又问警官,另外三个贼抓住了吗?
警官告诉他,这一伙贼共有八个人,这次全抓起来了,只有一个外逃,正在追捕。
老汉大兴感叹:“那东西穿得也不错,脸上红堂堂的,不像是没钱花没饭吃喀!”
警官说:“根本不是!”
善民老汉不说话了,抽起旱烟,心里纳闷,吃得好又穿得阔,怎么还做贼抢人呢?并非是饥寒才生盗贼,并非是得温饱而能修礼义吧?
吉普车在秋天的原野上奔驰……
1987。2。于白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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