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儿为父母收拾遗物,阁楼就像旧仓库,到处是旧书和电话簿,摞得比人还高。式样该进博物馆的服装,包装的盒子还未撕开。不知何时买下的布料,质地早已发脆。像出土文物一般陈旧的卫生纸,不起丝毫泡沫的洗涤剂……但房地产证、银行存折、名章等重要物件,却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她想起母亲生前常说,我是不会给孩子们添任何麻烦的……心想,人不能在死亡面前好强,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她把父母家中的家具、衣物、餐具都处理了,最难办的是,母亲生前花了250万日元自费出版的自传,剩下一百多册,无法处置。再三考虑之后,女儿双手合十默念道:妈妈,留下来的人还要生存,只有对不起您了。说完,她只收起4部自传,其余的都销毁。母亲的日记,她带走了。但每读一遍,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当她49岁时,先烧掉了自己的日记,然后把母亲的日记也断然烧光,从此一了百了。
风靡全球的《廊桥遗梦》,其实也是一篇从遗物讲起的故事。死之前应该做的事,似乎还挺多。如果疏忽了,有时便是难以弥补的缺憾。一位妻子患病住进医院,丈夫天天守候在床边,寸步不离。妻子刚开始是感动,随之就是生疑。终于察觉到自己患的不是一般病,丈夫是在永诀前,尽力增多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时间。女人深深地不安了,一再强烈要求出院,回到自己家中。丈夫知她病情重笃,哪敢让她走?只好不断用“明天我们就办手续”敷衍她。女人终于在一天夜里,大睁着双眼走了。丈夫整理妻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她与情人8年相通的记载,总算明白妻子最后放心不下的是什么了。
读着这些文字,心好像被一只略带冷意的手轻轻握着,微痛而警醒。待到读完,那手猛地松开了,顷刻有新鲜蓬松的血,重新灌注四肢百骸,令人感到阳间的温暖。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生人对死亡的准备,是十几岁下乡时,房东大娘在秋阳下晾晒老衣。她脸上欣赏的神色和寿装绚丽妖娆的色彩,令我感到她有一种早日套入它们的期待。细想起来,农牧社会的死亡,也是节俭和单纯的。一个人死了,涉及的不过是几件旧衣,或烧或送,都好处置。其他农具家具炊具,属于公众的大家庭,不会也不应随了死者遁去。
现代社会在种种进步之中,也使死亡奢华和复杂起来。你不在了,曾经陪伴你的那些物品,还坚固地存在。怎么办呢?你穿过的旧衣,色彩尺码打上强烈个人印迹,假如没有英王妃黛安娜的名气,无人拍卖无处保存。你读过的旧书,假如不是当世文豪,现代文学馆也不会收藏,只有掩在尘封中,车载斗量地卖废品。你用过的旧家具,式样过时,假如不是紫檀或红木,也无后人青睐,或许丢弃垃圾堆。你的旧照片,将零落一地,随风飘荡,被陌生的人惊讶地踏着问:这是谁?
当我认真思忖死后的技术性问题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幸参与料理这一切事物的人,充满歉意。假如是亲人,必会引起悸痛,但我的本意,是望他们平静。假如是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公务或是仁慈相助,更应减少他人的劳动强度。
我原以为死亡的准备,主要是思想和意志方面,不怕死,是一个充满思辨的哲学范畴。现在才醒悟,涉及死亡的物质和事务,也相当繁杂。或者说,只有更明智巧妙地摆下尘世间最后的棋子,才能更有质量地获得完整的人生尊严。
让年富力强的人,考虑死亡,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死亡必定会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辰,与我们正面相撞,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都要臣服它的麾下。
经常想想自己可能明天或者最近就可能死,是一件有趣而且有益的事。
首先是有利于感悟生命,体验到它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会格外地珍惜今天。有许多暂时看来无法跨越的忧愁与痛苦,在死亡的烈度面前,都变得稀薄了。
第二是有利于抓紧时间。日常生活的琐碎重复,使我们常常执拗地认为,自己是坐拥无限时光的富翁,可以随意抛洒。死亡给了我们一个不由分说的倒记时,无论你此刻多么精力超群,时间之囊里的水,都在一去不复返地失落着,储备越来越少。
第三是有利于我们善待他人,快乐自身。死亡使真情凸现,友情长存。
总之,死亡是不讲情面的伴侣,厮伴我们终身。此公最大的爱好就是冷不防,极少发布精确的预告。于是如何精彩地永别,就成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日本女人的想法,像她们的插花,细致雅丽,趋于婉约。我想,这门最后的艺术,不妨有种种流派,阴柔纤巧之外,也可豪放幽默。小桥流水或横刀跃马,都可以事先多次设计,身后一次完成。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看谁的准备更精彩,构思更奇妙,韵味更悠长。
惟一的遗憾,就是这比赛的冠军,不能亲自领奖了。
第二部分刺玫瑰依然开放
那一天我和这位80年代出生的女孩,坐在一间有落地窗的屋子里,窗外不远处有一个花坛,花坛里开放着粉红色的刺玫瑰。我们喝着不放糖和牛奶的黑咖啡,任凭窗帘扑打着发丝和脸颊。
女孩戴着口罩,把眼睛瞪出了口罩的边缘,说,所有的科学知识我都知道了,可我还是害怕。我可以对你说我不害怕,可那是假的。理智不可能解决情感的问题。你说我怎么才能不害怕?
她指的是非典。2003年上半年,中国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大概是“非典”。医学家统计,在罹患非典的人群里,青壮年占了70%以上,特别是20~30岁的青年人在总发病率中占了三成比例。从这个意义上说,非典具有生机勃勃的杀伤性。
年轻人的大恐慌,主要来自在有限的生命体验中,找不到被一株小小的病毒杀得人仰马翻的经验。人们对于自己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了震惊和慌张,这是人的正常心理反应,一如我们面对着不可知的黑暗,你不知道在暗中潜伏的是老虎还是蜥蜴。如果我们有了一盏灯,我们的心里就踏实了一点。如果我们在有了灯之后,又有了一根结实的棍子,信心就增长了一些。假如天慢慢地亮起来,太阳出来了,安全感就更雄厚了。科学家对于非典病毒的寻找和描述,就是我们在晦暗中的灯光。现在已经初步看清了这个匍匐在阴影中的魔鬼,知道它的爪子从何处伸来,利齿从何处噬咬。我们也有了一根粗壮的棍子,那就是严格的消毒和隔离措施。大多数人的恐慌渐渐地散去,一如冬季北方旷野上的薄雾。
我问女孩,非典在北京爆发之后,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公司做职员,刚开始隔天上班,现在干脆不用去了。我的同事们很多离开了北京,忍受不了这种恐惧的压榨。听说在北京不容易走,有人就骑着自行车跑到北京的周边地区,然后把自行车一扔,坐上汽车火车,跑回老家去了。可惜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北京,无地可去,只能和这座城市共存亡。我非常害怕……
我握了握她的手,果然,她的手指被冷汗粘在一起,像冰雹打过的鸟翅簌簌抖动。我说,我没有办法使你不怕,但有一个人能帮助你。
她迫不及待问,谁?
我说,你自己。
她说,我怎么帮我自己呢?
我说,你拿来一张纸,把自己最害怕的事写下来。
她站起身,拿来一张雪白的大纸,几乎覆盖了半张桌面。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下:
第一个害怕:我还没有升到办公室的主管,就停止了前程。
第二个害怕:我按揭买下的房子,还没有付完全款。
第三个害怕:我刚刚交下的男朋友,还没有深入发展感情。
第四个害怕:我准备给我妈妈送一件茉莉紫色的羊绒衫,还没来得及买。
第五个害怕:我上次和我爸爸吵了一大架,还没跟他和好。要是我死了,多遗憾。
第六个害怕:我热爱旅游,很想走遍世界。现在连新马泰和韩国还没去成呢,就要参观地狱了。
第七个害怕:我想减肥,还没有达到预定的斤数。
第八个害怕……
当她写到第八个害怕的时候,停了下来。我说为什么停笔了?她歪着头从上到下看了半天,说,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些了。
我说不多嘛,看你拿来那么大的一张纸,我以为你会写下1001条害怕。请检视一下你的种种害怕,看看有那些可以化解或减弱。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害怕。说道:第七个害怕最不重要了,如果得了病,高烧几天,估计体重就减下来了。
我说,很好啊,凡事就怕具体化。现在,你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害怕了,只剩下六条,再来具体分析。
姑娘看看手下的纸,说,有两条是可以立刻做的,做完了,我就不再害怕。
我说,哪两件事?
她说,今天我下班之后,就到商场给我妈妈买一件茉莉紫的羊绒衫,如果这个颜色商场一时无货,我就买一件牵牛花紫的羊绒衫,要是也没有,买成大枣红的也行。第二件事是和爸爸推心置腹地谈谈。我爸是个特好面子的人,所以我先同他讲话,他一定会爱答不理的。要是以前,我才不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呢!但经过了非典,我会比较能忍耐了。我会对他说,非典让我长大了,我是你的朋友。让我们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讲话,好吗?
我说,真喜欢你说非典让你长大了这句话。成长不但发生在幸福的时候,更多是发生在苦难之中。
她受了鼓励,原本被恐惧刷得灰白的面庞,有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绯红。她继续看着恐怖清单,低声说:“至于刚刚交下的男朋友,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这需要细水长流慢慢了解。就算是没有非典,也不一定就能达到海誓山盟男婚女嫁……
说到这里,她大概突然看到了恐怖清单上的第二条,笑起来说,至于还不上贷款这件事,我要把它开除出去。这不是我该害怕的事,最害怕的该属房地产开发商。这是不可抗力,是地产老板们最爱用于推诿的理由,想不到也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他们头疼一回。
开发商的困境引发了女孩的幽默感,她显出些许幸灾乐祸的快乐。旋即细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说,恐怖名单上不能去世界旅游这一条,无论如何是驱不去了。
我说,你要到各地去旅游,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快乐。看我没有看过的风景,听我没听到过的鸟鸣。她很快回答道。
我说,这真是旅游最好的理由。只是我想问你,你可曾注意到窗外不远处在花坛里,刺玫瑰在悄然开放?
她一脸茫然地说,刺玫瑰真的开花了吗?
我用手指敲敲窗子说,你往前面看。
她把脸压在玻璃上,贪婪地看着窗外,每一朵刺玫瑰都如同换牙的小童,憨态可掬。她惊讶地说,真的,在非典肆虐的春天,刺玫瑰居然还在开放。真怪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她的目光从睫毛膏的缝隙中向更远处眺望,说,哦,我不但看到刺玫瑰了,我还看到国色天香的牡丹和路边卑微的蒲公英,也一样蓬蓬勃勃地开放着……
她是很聪明的女孩,很快就悟出了,说,我明白了,美丽的风景不一定要到远处寻找,也许就在我们的身边。
我说,起码我们先把眼前的风光欣赏完了,再看远处不妨。
这位80年代出生的女生看看自己的恐惧清单,然后说,好吧,就算没法周游世界,我也不再害怕了。但是,我要是升不到主管就死了,这还是很可怕的事。
我说,你升到主管之后会怎样?
女孩说,我还要升到部门经理,然后是总经理……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是旅游了……旅游是为了开心,是为了快乐。对啊,我最终的目的让自己快乐。那么我如果因为害怕,抢先丧失了快乐,我就太傻了,就是本末倒置,就是一个大笨蛋……她自言自语,眼珠飞快地转动着。
那一天的结尾,是这个姑娘把那张像大字报一样的恐怖清单撕掉了。关于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在此次非典流行的过程中,交出了形形色色的答卷。比如我在电视里,就看到20岁刚出头的女护士,英勇地如同身经百战的士兵,穿戴着把人憋得眼冒金星的三重隔离服,给年纪足够当她伯父的病人做治疗和宽慰疏导。
这就是泥沙俱下的生活,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