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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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卷6-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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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些绍介,都是文章或照相,今年的版画展览会,却将艺术直接陈列在我们眼前了。
  作者之中,很有几个是由于作品的复制,姓名已为我们所熟识的,但现在才看到手制的原作,使我们更加觉得亲密。
  版画之中,木刻是中国早已发明的,但中途衰退,五年前从新兴起的〔3〕是取法于欧洲,与古代木刻并无关系。不久,就遭压迫,又缺师资,所以至今不见有特别的进步。我们在这会里才得了极好,极多的模范。首先应该注意的是内战时期,就改革木刻,从此不断的前进的巨匠法复尔斯基(VDFavors-ky)〔4〕,和他的一派兑内加(ADDeineka)〔5〕,冈察洛夫(ADGoncharov)〔6〕,叶卡斯托夫(GDEcheistov)〔7〕,毕珂夫(MDPikov)等,他们在作品里各各表现着真挚的精?瘢唐鹫咴跹兆诺际λ甘镜牡缆罚从貌煌姆椒ǎ刮颐侵乐灰谌菹嗤椒ú环粮饕欤腊湍7拢霾荒懿嬉帐酢?
  兑内加和叶卡斯托夫的作品,是中国未曾绍介过的,可惜这里也很少;和法复尔斯基接近的保夫理诺夫(PDPavlinov)的木刻,我们只见过一幅,现在却弥补了这缺憾?恕?
  克拉甫兼珂(ADKravchenko)〔8〕的木刻能够幸而寄到中国,翻印绍介?说囊仓挥幸环较衷诖蠹也趴醇嗟脑鳌K睦寺纳剩峁亩颐堑那嗄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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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则恐怕是最先绍介到中国来的木刻家。
  他的四幅《铁流》〔9〕的插画,早为许多青年读者所欣赏,现在才又见了《安娜。加里尼娜》〔10〕的插画,——他的刻法的别一端。
  这里又有密德罗辛(DDMitrokhin),希仁斯基(LDKhiz-hinsky),莫察罗夫(SDMochalov)〔11〕,都曾为中国豫先所知道,以及许多第?淮慰醇囊帐跫遥谴邮赂锩耙丫忻灾辽诙兰统醯那嗄暌帐跫业淖髌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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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们还有应当注意的,是其中有乌克兰,乔其亚〔12〕,白俄罗斯的艺术家的作品,我想,倘没有十月革命,这些作品是不但不能和我们见面,也未必会得出现的。
  现在,二百余幅的作品,是已经灿烂的一同出现于上海了。单就版画而论,使我们看起来,它不像法国木刻的多为纤美,也不像德国木刻的多为豪放;然而它真挚,却非固执,美丽,却非淫艳,愉快,却非狂欢,有力,却非粗暴;但又不是静止的,它令人觉得一种震动——这震动,恰如用坚实的步法,一步一步,踏着坚实的广大的黑土进向建设的路的大队友军的足音。
  (目录译作“油布刻”,颇怪),看名目自明。两种是用强水浸蚀铜版和石版而成的,译作“铜刻”和“石刻”固可,或如目录,译作“蚀刻”和“石印”亦无不可。还有一种Monotype,是在版上作画,再用纸印,所以虽是版画,却只一幅的东西,我想只好译作“独幅版画”。会中的说明书上译作“摩诺”,还不过等于不译,有时译为“单型学”,却未免比不译更难懂了。其实,那不提撰人的说明,是非常简而得要的,可惜译得很费解,如果有人改译一遍,即使在闭会之后,对于留心版画的人也还是很有用处的。
  二月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上海《申报》。
  苏联版画展览会,由当时的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中苏文化协会和中国文艺社联合主办,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起在上海举行,为期一周。
  〔2〕 “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语出《孟子。滕文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3〕 关于中国现代木刻的兴起,参看《且介亭杂文。〈木刻纪程〉小引》。
  〔4〕 法复尔斯基 苏联木刻家。参看《集外集拾遗。〈引玉集〉后记》。
  〔5〕 兑内加(ADADFJMjJL',1899—?) 现译捷依涅卡,苏联水彩画、版?暗窨碳摇?
  〔6〕 冈察洛夫(AD'GjZ'GK,,1903—?) 苏联书籍插画艺术家。
  〔7〕 叶卡斯托夫('DmZJMHIGK)现译叶契依斯托夫,生平不详。
  〔8〕 克拉甫兼珂(AD^Dq'KZJjLG1889—1940) 苏联木刻家。
  〔9〕 《铁流》 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支(1863—1949)著的长篇小说。毕斯凯莱夫(1892—1959)为《铁流》所作的四幅插图,曾经鲁迅推荐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文学》月刊创刊号。
  〔10〕 《安娜。加里尼娜》 通译《安娜。卡列尼娜》,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著的长篇小说。
  〔11〕 密德罗辛、希仁斯基、莫察罗夫 都是苏联木刻家。参看《集饧耙拧ぁ?引玉集〉后记》。
  〔12〕 乔其亚 现译为格鲁吉亚。
                我要骗人〔1〕
  疲劳到没有法子的时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现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来试试。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不可的。而且还得有清水。浅间山〔2〕边,倘是客店,那一定是有的罢,但我想,却未必有去造“象牙之塔”的人的。
  为了希求心的暂时的平安,作为穷余的一策,我近来发明了别样的方法了,这就是骗人。
  去年的秋天或是冬天,日本的一个水兵,在闸北被暗杀了。〔3〕忽然有了许多搬家的人,汽车租钱之类,都贵了好几倍。
  搬家的自然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很有趣似的站在马路旁边看。
  我也常常去看的。一到夜里,非常之冷静,再没有卖食物的小商人了,只听得有时从远处传来着犬吠。然而过了两三天,搬家好像被禁止了。警察拚死命的在殴打那些拉着行李的大车夫和洋车夫,日本的报章〔4〕,中国的报章,都异口同声的对于搬了家的人们给了一个“愚民”的徽号。这意思就是说,其实是天下太平的,只因为有这样的“愚民”,所以把颇好的天下,弄得乱七八糟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动,并未加入“愚民”这一伙里。但这并非为了聪明,却只因为懒惰。
  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战争〔5〕——日本那一面,好像是喜欢称为“事变”似的——的火线下,而且自由早被剥夺〔6〕,夺了我的自由的权力者,又拿着这飞上空中了,所以无论跑到那里去,都是一个样。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那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我是中国人,所以深知道这秘密。其实,是在下着断语的,而这断语,乃是:到底还是不可信。但后来的事实,却大抵证明了这断语的的确。中国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所以我的没有搬家,也并不是因为怀着天下太平的确信,说到底,仍不过为了无论那里都一样的危险的缘故。五年以前翻阅报章,看见过所记的孩子的死尸的数目之多,和从不见有记着交换俘虏的事,至今想起来,也还是非常悲痛的。
  虐待搬家人,殴打车夫,还是极小的事情。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现在单是这模样就完事,总算好得很。
  但当大家正在搬家的时候,我也没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热闹,或者坐在家里读世界文学史之类的心思。走远一点,到电影院里散闷去。一到那里,可真是天下太平了。这就是大家搬家去住的处所〔7〕。我刚要跨进大门,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学生,在募集水灾的捐款,因为冷,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我说没有零钱,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觉得对不起人,就带她进了电影院,买过门票之后,付给她一块钱。她这回是非常高兴了,称赞我道,“你是好人”,还写给我一张收条。只要拿着这收条,就无论到那里,都没有再出捐款的必要。于是我,就是所谓“好人”,也轻松的走进里面了。
  看了什么电影呢?现在已经丝毫也记不起。总之,大约不外乎一个英国人,为着祖国,征服了印度的残酷的酋长,或者一个美国人,到亚非利加去,发了大财,和绝世的美人结婚之类罢。这样的消遣了一些时光,傍晚回家,又走进了静悄悄的环境。听到远地里的犬吠声。女孩子的满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现,自己觉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来,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样。
  诚然,两三年前,是有过非常的水灾的,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几个月或半年都不退。
  但我又知道,中国有着叫作“水利局”的机关,每年从人民收着税钱,在办事。但反而出了这样的大水了。我又知道,有一个团体演了戏来筹钱,因为后来只有二十几元,衙门就发怒不肯要。连被水灾所害的难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处来,说是有害治安,就用机关枪去扫射的话也都听到过。恐怕早已统统死掉了罢。然而孩子们不知道,还在拚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费,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欢。而其实,一块来钱,是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买一天的烟卷也不够的。我明明知道着,却好像也相信款子真会到灾民的手里似的,付了一块钱。实则不过买了这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欢喜罢了。我不爱看人们的失望的样子。
  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蹰,答道真有的罢。
  然而这一天的后来的心情却不舒服。好像是又以为孩子和老人不同,骗她是不应该似的,想写一封公开信,说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释误解,但又想到横竖没有发表之处,于是中止了,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钟。到门外去看了一下。
  已经连人影子也看不见。只在一家的檐下,有一个卖馄饨的,在和两个警察谈闲天。这是一个平时不大看见的特别穷苦的肩贩,存着的材料多得很,可见他并无生意。用两角钱买了两碗,和我的女人两个人分吃了。算是给他赚一点钱。
  庄子曾经说过:“干下去的(曾经积水的)车辙里的鲋鱼,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湿气相嘘,”——然而他又说,“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却的好。”〔8〕可悲的是我们不能互相忘却。而我,却愈加恣意的骗起人来了。如果这骗人的学问不毕业,或者恢兄梗?怕是写不出圆满的文章来的。
  但不幸而在既未卒业,又未中止之际,遇到山本社长〔9〕了。因为要我写一点什么,就在礼仪上,答道“可以的”。因为说过“可以”,就应该写出来,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还是写了骗人的文章。
  写着这样的文章,也不是怎么舒服的心地。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亲善”更加增进的时光。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10〕的罢,但即使到了这样子,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
  单是自己一个人的过虑也说不定:要彼此看见和了解真实的心,倘能用了笔,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谓眼泪洗明了眼睛那样的便当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这样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这是可以悲哀的。一面写着漫无条理的文章,一面又觉得对不起热心的读者了。
  临末,用血写添几句个人的豫感,算是一个答礼罢。
  二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号日本《改造》月刊。原稿为日文,后由作者译成中文,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六月上海《文学丛报》月刊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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