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国货城开幕以来,营业甚盛,每日到城购物及参观者,十分拥挤。”
〔3〕 “文房四宝” 即笔墨纸砚。此语在宋代即已通行;北宋苏易简著有《文房四谱》一书,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作《文房四宝谱》。
〔4〕 万年笔 日语:自来水笔。
逃名〔1〕
就在这几天的上海报纸上,有一条广告,题目是四个一
寸见方的大字——
“看救命去!”
如果只看题目,恐怕会猜想到这是展览着外科医生对重病人施行大手术,或对淹死的人用人工呼吸,救助触礁船上的人员,挖掘崩坏的矿穴里面的工人的。但其实并不是。还是照例的“筹赈水灾游艺大会”,看陈皮梅沈一呆〔2〕的独脚戏,月光歌舞团的歌舞之类。诚如广告所说,“化洋五角,救人一命,……一举两得,何乐不为”,钱是要拿去救命的,不过所“看”的却其实还是游艺,并不是“救命”。
有人说中国是“文字国”,有些像,却还不充足,中国倒该说是最不看重文字的“文字游戏国”,一切总爱玩些实际以上花样,把字和词的界说,闹得一团糟,弄到暂时非把“解放”解作“孥戮”〔3〕,“跳舞”解作“救命”不可。捣一场小乱子,就是伟人,编一本教科书,就是学者,造几条文坛消息,就是作家。于是比较自爱的人,一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骇怕了,竭力逃避。逃名,其实是爱名的,逃的是这一团糟的名,不愿意酱在那里面。
天津《大公报》〔4〕的副刊《小公园》,近来是标榜了重文不重名的。这见识很确当。不过也偶有“老作家”的作品,那当然为了作品好,不是为了名。然而八月十六日那一张上,却发表了很有意思的“许多前辈作家附在来稿后面的叮嘱”:
“把我这文章放在平日,我愿意那样,我骄傲那样。
我和熟人的名字并列得厌倦了,我愿着挤在虎生生的新人群里,因为许多时候他们的东西来得还更新鲜。“
这些“前辈作家”们好像都撒了一点谎。“熟”,是不至于招致“厌倦”的。我们一离乳就吃饭或面,直到现在,可谓熟极了,却还没有厌倦。这一点叮嘱,如果不是编辑先生玩的双簧的花样,也不是前辈作家玩的借此“返老还童”的花样,那么,这所证明的是:所谓“前辈作家”也者,有一批是盗名的,因此使别一批羞与为伍,觉得和“熟人的名字并列得厌倦”,决计逃走了。
从此以后,他们只要“挤在虎生生的新人群里”就舒舒服服,还是作品也就“来得还更新鲜”了呢,现在很难测定。
逃名,固然也不能说是豁达,但有去就,有爱憎,究竟总不失为洁身自好之士。《小公园》里,已经有人在现身说法了,而上海滩上,却依然有人在“掏腰包”〔5〕,造消息,或自称“言行一致”〔6〕,或大呼“冤哉枉也”,或拖明朝死尸搭台,或请现存古人喝道,或自收自己的大名入辞典中,定为“中国作家”〔7〕,或自编自己的作品入画集里,名曰“现代杰作”〔8〕——忙忙碌碌,鬼鬼祟祟,煞是好看。
作家一排一排的坐着,将来使人笑,使人怕,还是使人“厌倦”呢?——现在也很难测定。但若据“前车之鉴”,则“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大约也还不免于“悲夫”〔9〕的了!
八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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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署名杜德机。
〔2〕 陈皮梅,沈一呆 都是当时在上海游艺场演唱滑稽戏的演员。
〔3〕 “孥戮” 语出《尚书。甘誓》:“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意思是“不但你自身,连你的儿子也都杀死”。
〔4〕 《大公报》 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十七日创刊于天津,创办人英敛之。一九二六年九月起由吴鼎昌、张季鸾、胡政之接办,后与国民党政权发生关系。曾先后增出上海、汉口、重庆、桂林、香港版等。
〔5〕 “掏腰包” 指杨邨人、杜衡等人创办《星火》月刊的自我表白。该刊创刊号(一九三五年五月)刊出的《〈星火〉前致词》中说,他们这刊物是“由几十个同人从最迫切的生活费用上三块五块的省下钞来”创办的。参看本书《四论“文人相轻”》及其注〔8〕。
〔6〕 “言行一致” 施蛰存在《现代》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九月)发表的《我与文言文》中,曾说:“我自有生以来三十年,……
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贯的。“
〔7〕 顾凤城在他所编的《中外文学家辞典》(一九三二年乐华图书公司出版)中,除外国文学家外,收中国文学家二七○人,其中也列入了他自己的名字。
〔8〕 刘海粟编《世界名画》(中华书局出版),所收都是近代外国著名画家的作品,每人一集。其中的第二集是他自己的作品,由傅雷编辑。
〔9〕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语见晋代王羲之《兰亭集序》:“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六论“文人相轻”——二卖〔1〕今年文坛上的战术,有几手是恢复了五六年前的太阳社式〔2〕,年纪大又成为一种罪状了,叫作“倚老卖老”〔3〕。
其实呢,罪是并不在“老”,而在于“卖”的,假使他在叉麻酱,念弥陀,一字不写,就决不会惹青年作家的口诛笔伐。如果这推测并不错,文坛上可又要增添各样的罪人了,因为现在的作家,有几位总不免在他的“作品”之外,附送一点特产的赠品。有的卖富,说卖稿的文人的作品,都是要不得的;有人指出了他的诗思不过在太太的奁资中,就有帮闲的来说这人是因为得不到这样的太太,恰如狐狸的吃不到葡萄,所以只好说葡萄酸〔4〕。有的卖穷,或卖病,说他的作品是挨饿三天,吐血十口,这才做出来的,所以与众不同。有的卖穷和富,说这刊物是因为受了文阀文僚的排挤,自掏腰包,忍痛印出来的,所以又与众不同〔5〕。有的卖孝,说自己做这样的文章,是因为怕父亲将来吃苦的缘故〔6〕,那可更了不得,价值简直和李密的《陈情表》〔7〕不相上下了。有的就是衔烟斗,穿洋服,唉声叹气,顾影自怜,老是记着自己的韶年玉貌的少年哥儿,这里和“卖老”相对,姑且叫他“卖俏”罢。
不过中国的社会上,“卖老”的真也特别多。女人会穿针,有什么希奇呢,一到一百多岁,就可以开大会,穿给大家看〔8〕,顺便还捐钱了。说中国人“起码要学狗”,倘是小学生的作文,是会遭先生的板子的,但大了几十年,新闻上就大登特登,还用方体字标题道:“皤然一老莅故都,吴稚晖语妙天下”〔9〕;劝人解囊赈灾的文章,并不少见,而文中自述年纪曰:“余年九十六岁矣”者,却只有马相伯〔10〕先生。但普通都不谓之“卖”
,另有极好的称呼,叫作“有价值”。
“老作家”的“老”字,就是一宗罪案,这法律在文坛上已经好几年了,不过或者指为落伍,或者说是把持,……总没有指出明白的坏处。这回才由上海的青年作家揭发了要点,是在“卖”他的“老”。
那就不足虑了,很容易扫荡。中国各业,多老牌子,文坛却并不然,创作了几年,就或者做官,或者改业,或者教书,或者卷逃,或者经商,或者造反,或者送命……不见了。
“老”在那里的原已寥寥无几,真有些像耆英会里的一百多岁的老太婆,居然会活到现在,连“民之父母”也觉得希奇古怪。而且她还会穿针,就尤其希奇古怪,使街头巷尾弄得闹嚷嚷。然而呀了,这其实是为了奉旨旌表的缘故,如果一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登台穿起针来,看的人也决不会少的。
谁有“卖老”的吗?一遇到少的俏的就倒。
不过中国的文坛虽然幼稚,昏暗,却还没有这么简单;读者虽说被“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11〕,但有辨别力的也不少,而且还在多起来。所以专门“卖老”,是不行的,因为文坛究竟不是养老堂,又所以专门“卖俏”,也不行的,因为文坛究竟也不是妓院。
二卖俱非,由非见是,混沌之辈,以为两伤。
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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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四号“文学论坛”栏,署名隼。
〔2〕 太阳社 文学团体,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在上海成立,主要成员有蒋光慈、钱杏邨、孟超等,提倡革命文学。在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中,该社和创造社都曾奚落过鲁迅年老。
〔3〕 “倚老卖老” 《星火》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五年八月)
刊有署名巴山(杨邨人)的《文坛三家》一文,就《文坛三户》含沙射影地攻击鲁迅:“这一种版税作家,名利双收,倚老卖老。”
〔4〕 指邵洵美。他在自办的《十日谈》旬刊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发表文章,攻击有些人“总是因为没有饭吃,或是有了饭吃不饱”,所以作文卖稿的。他自己却靠岳家官僚资本家盛宣怀的钱开书店,办刊物。鲁迅在《登龙术拾遗》中曾讽刺他“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赔嫁钱,作文学资本”,不久,《中央日报》上就刊出署名“圣闲”的《“女婿”的蔓延》一文,攻击鲁迅说:“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于是对于一切有富岳家的人发生了妒忌”。参看《准风月谈。后记》。
〔5〕 指杨邨人、杜衡等办的《星火》月刊。该刊创刊号所载《〈星火〉前致词》中说,当时“文坛已经被垄断”,“在目前这充满了黑暗的文坛上,形成了军阀割据似的局面的文坛上,并不是每一个诚恳的为文艺而努力的青年都能得到他的应得的立足地。”因此他们要办一个“完全是自己的刊物”,“为筹划开始几期的印刷费,我们的几十个同人从最迫切的生活费用上三块五块的省下钞来,逐月积蓄,一直积蓄了几近半年之久,才算够上了我们的预算,于是才大胆的把创刊号付印了。”
〔6〕 这里是指杨邨人。他在《读书杂志》第三卷第一期(一九三三年一月)发表的《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中说:“回过头来看我自己,父老家贫弟幼,漂泊半生,一事无成,革命何时才成功,我的家人现在在作饿殍不能过日,将来革命就是成功,以湘鄂西苏区的情形来推测,我的家人也不免作饿殍作叫化子的。还是:留得青山在,且顾自家人吧了!病中,千思万想,终于由理智来判定,我脱离中国共产党了。”参看《准风月谈。青年与老子》。
〔7〕 李密(224—287) 字令伯,晋初犍为武阳(今四川彭山)
人。《晋书。李密传》载:“泰始初诏征为太子洗马;密以祖母年高,无人奉养,遂不应命,乃上疏……。”这一篇奏疏,在《文选》中题为《陈情事表》,在《古文观止》中题为《陈情表》,其中有“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等语。
〔8〕 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五日,国民党政府广州市长刘纪文为纪念新建市署落成,举行耆英会;到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二百余人,其中有据说一百零六岁的张苏氏,尚能穿针,她表演穿针的照片,曾刊在三月十九日《申报。图画特刊》第二号。
〔9〕 吴稚晖 参看本卷第108页注〔42〕。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时事新报》“北平特讯”报道他在北平发表的谈话:“中国人想要装老虎或狮子,固然不易,但起码也应该学一个狗。因为一只狗你要杀死它的时候,至少你也要有相当的牺牲才行。”
〔10〕 马相伯(1840—1939) 江苏丹徒人,清代举人,教育家。
曾在上海创办震旦学院、复旦公学。民国时曾任北京大学校长。
〔11〕 “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 这是炯之(沈从文)《谈谈上海的刊物》一文中的话。参看本书《七论“文人相轻”——两伤》中的引文。
七论“文人相轻”——两伤〔1〕所谓文人,轻个不完,弄得别一些作者摇头叹气了,以为作践了文苑。这自然也说得通。陶渊明先生“采菊东篱下”,心境必须清幽闲适,他这才能够“悠然见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