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为什么倒会不容于中华民国呢?那当然,上面已经
说过几回了——
“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这不像序。但我知道,作者和读者是决不和我计较这些的。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之夜,鲁迅读毕记。
〔1〕 本篇最初印入《八月的乡村》。
田军,又名萧军,辽宁义县人,小说家。《八月的乡村》是他著的长篇小说,《奴隶丛书》之一,一九三五年八月上海容光书局出版。
〔2〕 爱伦堡(^D'DoJjTSR,1891—1967) 苏联作家。这里的引文见于他所作的《最后的拜占庭人》一文(据黎烈文译文,载一九三五年三月《译文》月刊第二卷第一期,改题为《论莫洛亚及其他》)。
〔3〕 箭内亘(1875—1926) 日本史学家。著有《蒙古史研究》、《元朝制度考》、《元代经略东北考》等。
〔4〕 这是南宋时流传的民谣,见于南宋庄季裕《鸡肋编》。
〔5〕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孔丘的话,语见《论语。季氏》。据朱熹《集注》:“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非箝其口使不敢言也。”
〔6〕 指胡适。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八日,他在北平对新闻记者的谈话中说:“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悬崖勒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
(见三月二十二日《申报。北平通讯》)
〔7〕 阮玲玉(1910—1935) 广东中山人,电影演员。因婚姻问题受到一些报纸的毁谤,于一九三五年三月间自杀。参看本书《论“人言可畏”》。
〔8〕 姚锦屏化男 一九三五年三月间,报载东北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姚锦屏自称化为男身,后经医师检验,还是女性。
〔9〕 法捷耶夫(ADADd'kJJK,1901—1956) 苏联作家。《毁灭》是他所著的长篇小说,有鲁迅译本,一九三一年三闲书屋出版。
〔10〕 满洲帝国 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后,于一九三二年三月在长春制造所谓“满洲国”,以清废帝溥仪为“执政”;一九三四年三月改称“满洲帝国”,溥仪改称“皇帝”。
徐懋庸作《打杂集》序〔1〕我觉得中国有时是极爱平等的国度。有什么稍稍显得特出,就有人拿了长刀来削平它。以人而论,孙桂云〔2〕是赛跑的好手,一过上海,不知怎的就萎靡不振,待到到得日本,不能跑了;阮玲玉算是比较的有成绩的明星,但“人言可畏”
,到底非一口气吃下三瓶安眠药片不可。自然,也有例外,是捧了起来。但这捧了起来,却不过为了接着摔得粉碎。大约还有人记得“美人鱼”〔3〕罢,简直捧得令观者发生肉麻之感,连看见姓名也会觉得有些滑稽。契诃夫说过:“被昏蛋所称赞,不如战死在他手里。”
〔4〕真是伤心而且悟道之言。但中国又是极爱中庸的国度,所以极端的昏蛋是没有的,他不和你来战,所以决不会爽爽快快的战死,如果受不住,只好自己吃安眠药片。
在所谓文坛上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两样:翻译较多的时候,就有人来削翻译,说它害了创作;近一两年,作短文的较多了,就又有人来削“杂文”〔5〕,说这是作者的堕落的表现,因为既非诗歌小说,又非戏剧,所以不入文艺之林,他还一片婆心,劝人学学托尔斯泰,做《战争与和平》似的伟大的创作去。这一流论客,在礼仪上,别人当然不该说他是“昏蛋”的。批评家吗?他谦虚得很,自己不承认。攻击杂文的文字虽然也只能说是杂文,但他又决不是杂文作家,因为他不相信自己也相率而堕落。如果恭维他为诗歌小说戏剧之类的伟大的创作者,那么,恭维者之为“昏蛋”也无疑了。归根结底,不是东西而已。不是东西之谈也要算是“人言”,这就使弱者觉得倒是安眠药片较为可爱的缘故。不过这并非战死。问是有人要问的:给谁害死的呢?种种议论的结果,凶手有三位:曰,万恶的社会;曰,本人自己;曰,安眠药片。
完了。
我们试去查一通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的确,总不能发见一种叫作Tsa-wen的东西。这真要使有志于成为伟大的文学家的青年,见杂文而心灰意懒:原来这并不是爬进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梯子。托尔斯泰将要动笔时,是否查了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之后,明白了小说是文学的正宗,这才决心来做《战争与和平》似的伟大的创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国的这几年的杂文作者,他的作文,却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的,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因为他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农夫耕田,泥匠打墙,他只为了米麦可吃,房屋可住,自己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点不亏心的糊口之资,历史上有没有“乡下人列传”或“泥水匠列传”,他向来就并没有想到。如果他只想着成什么所谓气候,他就先进大学,再出外洋,三做教授或大官,四变居士或隐逸去了。历史上很尊隐逸,《居士传》〔6〕不是还有专书吗,多少上算呀,噫!
但是,杂文这东西,我却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小说和戏曲,中国向来是看作邪宗的,但一经西洋的“文学概论”引为正宗,我们也就奉之为宝贝,《红楼梦》《西厢记》〔7〕之类,在文学史上竟和《诗经》《离骚》并列了。杂文中之一体的随笔,因为有人说它近于英国的Essay〔8〕,有些人也就顿首再拜,不敢轻薄。寓言和演说,好像是卑微的东西,但伊索和契开罗〔9〕,不是坐在希腊罗马文学史上吗?杂文发展起来,倘不赶紧削,大约也未必没有扰乱文苑的危险。以古例今,很可能的,真不是一个好消息。但这一段话,我是和不是东西之流开开玩笑的,要使他爬耳搔腮,热剌剌的觉得他的世界有些灰色。前进的杂文作者,倒决不计算着这些。
其实,近一两年来,杂文集的出版,数量并不及诗歌,更其赶不上小说,慨叹于杂文的泛滥,还是一种胡说八道。只是作杂文的人比先前多几个,却是真的,虽然多几个,在四万万人口里面,算得什么,却就要谁来疾首蹙额?中国也真有一班人在恐怕中国有一点生气;用比喻说:此之谓“虎伥”。
这本集子的作者先前有一本《不惊人集》〔10〕,我只见过一篇自序;书呢,不知道那里去了。这一回我希望一定能够出版,也给中国的著作界丰富一点。我不管这本书能否入于文艺之林,但我要背出一首诗来比一比:“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接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
今看两楹奠:犹与梦时同。“这是《唐诗三百首》〔11〕里的第一首,是”文学概论“诗歌门里的所谓”诗“。但和我们不相干,那里能够及得这些杂文的和现在切贴,而且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能移人情,对不起得很,就不免要搅乱你们的文苑,至少,是将不是东西之流的唾向杂文的许多唾沫,一脚就踏得无踪无影了,只剩下一张满是油汗兼雪花膏的嘴脸。
这嘴脸当然还可以唠叨,说那一首“夫子何为者”并非好诗,并且时代也过去了。但是,文学正宗的招牌呢?“文艺的永久性”呢?
我是爱读杂文的一个人,而且知道爱读杂文还不只我一个,因为它“言之有物”。我还更乐观于杂文的开展,日见其斑斓。第一是使中国的著作界热闹,活泼;第二是使不是东西之流缩头;第三是使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在相形之下,立刻显出不死不活相。我所以极高兴为这本集子作序,并且借此发表意见,愿我们的杂文作家,勿为虎伥所迷,以为“人言可畏”,用最末的稿费买安眠药片去。
一九三五年三月三十一日,鲁迅记于上海之卓面书斋。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五日《芒种》半月刊第六期,后印入《打杂集》。
徐懋庸(1910—1977),浙江上虞人,作家,“左联”成员。曾编辑《新语林》半月刊和《芒种》半月刊。《打杂集》收杂文四十八篇,附录别人的文字六篇,一九三五年六月生活书店出版。
〔2〕 孙桂云 当时的女短跑运动员。
〔3〕 “美人鱼” 当时女游泳运动员杨秀琼的绰号。有一段时期报纸上连日刊登关于她的消息,其中有国民党政府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为她拉缰和挥扇等记事。
〔4〕 这句话见于契诃夫遗著《随笔》。
〔5〕 削“杂文” 这里是指林希隽,他在《杂文和杂文家》(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九月《现代》第五卷第五期)一文中说:杂文的“意义是极端狭窄的。如果碰着文学之社会的效果之全般问题,则决不能与小说戏曲并日而语的。”又说:“无论杂文家之群如何地为杂文辩护,主观的地把杂文的价码抬得如何高,可是这堕落的事实是不容掩讳的。”最后还说:“俄国为什么能够有《和平与战争》这类伟大的作品的产生?……而我们的作家呢,岂就永远写写杂文而引为莫大的满足么?”
〔6〕 《居士传》 清代彭际清著,五十六卷。全书共有传记五十六篇,列名者三百人,系采辑史传、各家文集及佛家杂说而成。
〔7〕 《西厢记》 杂剧,元代王实甫著。
〔8〕 Essay 英语:随笔、小品文、短论等。
〔9〕 伊索 参看本卷第110页注〔51〕。契开罗(MDTDCicero,前106—前43),通译西塞罗。古罗马政治家及演说家。《伊索寓言》和《西塞罗文录》,我国均有译本出版。
〔10〕 《不惊人集》 徐懋庸的杂文集,当时未能出版,后于一九三七年七月由上海千秋出版社印行。它的自序以《〈不惊人集〉前记》为题,曾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日《人间世》半月刊第六期。
〔11〕 《唐诗三百首》 八卷,清代蘅塘退士(孙洙)编。“夫子何为者”一诗是卷五“五言律诗”的第一首,题为《经鲁祭孔子而叹之》,唐玄宗(李隆基)作。第四句中的“接”字一作“即”;末句中的“犹”字一作“当”。
人生识字胡涂始〔1〕
中国的成语只有“人生识字忧患始”〔2〕,这一句是我翻造的。
孩子们常常给我好教训,其一是学话。他们学话的时候,没有教师,没有语法教科书,没有字典,只是不断的听取,记住,分析,比较,终于懂得每个词的意义,到得两三岁,普通的简单的话就大概能够懂,而且能够说了,也不大有错误。
小孩子往往喜欢听人谈天,更喜欢陪客,那大目的,固然在于一同吃点心,但也为了爱热闹,尤其是在研究别人的言语,看有什么对于自己有关系——能懂,该问,或可取的。
我们先前的学古文也用同样的方法,教师并不讲解,只要你死读,自己去记住,分析,比较去。弄得好,是终于能够有些懂,并且竟也可以写出几句来的,然而到底弄不通的也多得很。自以为通,别人也以为通了,但一看底细,还是并不怎么通,连明人小品都点不断的,又何尝少有?〔3〕人们学话,从高等华人以至下等华人,只要不是聋子或哑子,学不会的是几乎没有的,一到学文,就不同了,学会的恐怕不过极少数,就是所谓学会了的人们之中,请恕我坦白的再来重复的说一句罢,大约仍然胡胡涂涂的还是很不少。这自然是古文作怪。因为我们虽然拚命的读古文,但时间究竟是有限的,不像说话,整天的可以听见;而且所读的书,也许是《庄子》和《文选》〔4〕呀,《东莱博议》呀,《古文观止》〔5〕呀,从周朝人的文章,一直读到明朝人的文章,非常驳杂,脑子给古今各种马队践踏了一通之后,弄得乱七八遭,但蹄迹当然是有些存留的,这就是所谓“有所得”。这一种“有所得”
当然不会清清楚楚,大概是似懂非懂的居多,所以自以为通文了,其实却没有通,自以为识字了,其实也没有识。自己本是胡涂的,写起文章来自然也胡涂,读者看起文章来,自然也不会倒明白。然而无论怎样的胡涂文作者,听他讲话,却大抵清楚,不至于令人听不懂的——除了故意大显本领的讲演之外。因此我想,这“胡涂”的来源,是在识字和读书。
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