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文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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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文集x-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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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估计是村庄失去了一件重要东西,虽然一时半会我还看不出丢失的究竟是什么,但我肯定这东西很重要,重要得可以等同于村庄的灵魂。我离家那年早把村庄的灵魂拓印在心底带走,而现在回来时村庄却没有可供我心灵观照的东西了,这是我感到村庄陌生最重要的原因。

  我焦躁不安地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南走到村北,空空落落的心像只被剜去红瓤的西瓜。后来我终于发现村头的那棵古柏不见了!

  大大的一个坑,树不见了,树桩也不见了!

  难怪!……有些东西存在时我们并不觉得怎么,可一旦失去,才发现它居然重要得不可替代!古柏对于这个村庄应该就是这样。

  就是在失去古柏时,我才发现古柏竟是村庄灵魂的象征。真的,古柏就是我们这个村庄灵魂的象征!

  古柏很古很老了,原先就立在村头的路边。古柏的模样非常的怪,如果不看苍翠如墨的树冠,虬杆就像已枯得可以点火即燃,那样子就好比是沙漠中一段已风化千年的红柳板,再被神力拧成麻花状。我小时候就见它是这样的,我老爸小时候也见它是这样的,我一百零两岁才去世的叔伯爷爷小时候见它也是这样的。相对古柏而言,我们村庄是年轻的。〃宪仕文章懋,尊宗德泽全〃这是谢氏家族最后两句字辈口诀,我属宗字辈,而上我五代仕字辈的一位祖先曾在清朝道光帝时中过进士,据说那时村庄还只有一户人家,而这位进士就是这户人家三兄弟中的老大。这样推算,村庄充其量才两百年,古柏应该是看着村庄长大的,古柏看着一户人家从一枝〃独苗〃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村庄。也许村庄的开山祖先就因为看中了这棵生命力旺盛的古柏,才停止跋涉的脚步。古柏是一种长盛不衰的象征,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兆头。祖先和他的妻子就依傍古柏搭起一间草棚,然后在夜里做下许多子女。

  从那时开始,古柏在初一十五的早晨,就承载着村民各种意愿香火的奉焚。在儿时的记忆中,古柏是神秘的,古柏常有怪鸟雄踞其上,怪鸟喋喋而鸣,像是在对古柏叙说上古时代的事情,我们浑然不懂。夜里有风,树梢在叼叼唠唠重复白天的鸟鸣,我们依然不懂。但这些并不防碍我们头枕树声,进入神话丛生的梦乡。夏夜炎热,树底神来微风,我的父老乡亲就各带一张板凳凑在树下纳凉。农事计划是庄稼成长的原则,鬼神精怪故事是喂养儿童天赋的饲料,而邻长里短、东家媳妇西家汉的话题则是给艰苦日子添加的味精,所有这些都是一个村庄旺盛必不可少的条件。

  村庄就真的旺盛起来了,一户户人家比古柏的枝丫还多,一茬茬儿童长得比韭菜还快。村庄的好儿郎还四处出征,把故土的威名传扬远方。

  古柏永久地站在那里,像开山祖先依稀的身影,儿郎们在出走时最后回眸的一刹,都会把古柏慈祥的样子印在心头带走。

  好儿郎远走他乡去追求荣耀和梦想,好儿郎以为古柏再过一万年还会耸立在故乡,好儿郎风餐露宿,打拚他乡,就是想把捷报传给神圣的古柏。好儿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一走竟与古柏成为永诀。

  是谁戕害了古柏?是谁夺去了村庄灵魂的象征?是谁使一村庄子人惶惶然变成了传统的异种?散落四方的好儿郎纷纷回到故乡要进行一场愤怒的声讨。但结果他们发现他们失去的不单是古柏,而是整个故乡。再不见那种温和、敦厚、善良、坚毅的面容了,变异了的后代脸上写着的是肤浅、贪婪、欺诈和卑鄙。他们彻底背叛了原来的村庄,他们疯狂变卖了村庄所有公共的东西,甚至想把头顶上的太阳星月也变卖出去。古柏难逃厄运,伐倒后的古柏被做成檀香卖给了最后一批对天地良心心存敬畏的香客,村庄从此只剩下毫无用处的岩石和突兀丑陋的房屋。变异后的村民每个人心中都盛满一夜暴富的欲望,他们逃离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田园,拖儿带女远走城市肮脏的角落出卖自己或者算计别人,他们无法抵达城市的文明,只能把城市的糟粕带回家,原本宁静祥和的村庄顿时充满了浮躁和血腥之气,村庄每日但见鸡飞狗跳,恃强凌弱,仿佛他们从不知道大家是出自同一个祖先。

  好儿郎们的声讨变得是那样的脆弱和毫无意义!就像叫呼于生人之间而生人并无反应。好儿郎在痛心村庄后代的同时,又在悔恨自己,为什么在功成名就的时候没有及早回来?只要村庄的精英都回来共守家园,引领家园子民的精神,无论在怎样的斜雨歪风下,村庄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繁荣家园是每个村民的职责,家园的毁灭每个村民都难逃罪责。如今知道了这些,可惜为时已晚。

  好儿郎回天乏力,只好长叹一声四下散走。好儿郎一直把村庄当作自己心灵的家园,并凭借古柏的精神独行于四面八方。如今村庄已经毁灭,游子们就像树倒之后的猴狲,再无什么可以依凭,湮失于异地的人情风物之中便是迟早的事了。我知道,从此后,我只能在陌生的行旅中,永无宁日地不停奔走。

  天地何其大,四顾却茫然。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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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洼而渔
作者:谢宗玉 





  小溪七拐八弯,春季发大水时,水在溪里翻腾旋转,左冲右突,水退后,小溪的节节段段就留下些坑坑洼洼。坑坑洼洼不定量地积些水,水中则不定量地有些鱼。

  水清澈见底,鱼如柳氏笔下之潭鱼,无人之时,鱼儿自由自在,由一只稍大的鲤鱼或鲫鱼领着,顺着洼的形状转圈儿,像一群在练晨跑的士兵。但那悠闲劲,又像是散步儿;倘若无聊,就顺着小股水流到下游或上游的洼坑串串门,如果觉得这里比原来的水洼更好玩些,就留下来再不回去了。

  溪边若是突然出现人或物时,鱼儿就炸了窝,惊得四处乱窜,像些没头的苍蝇,惊慌中互相碰撞了,就同时跳起来掠出水面,水面就有一把把小银刀在飞。实在吓得慌了神的,甚至顺着小股水流上窜下钻。

  孩童时,我们常在溪边跳手跳脚,先尽可能地把鱼儿赶到同一个小洼,然后把上游的水堵截住,在下游兜一张捞网。找一个脸盆儿将小洼的水掏尽,将鱼儿全部捉上来,拿回家做下饭的菜。那时生活很贫穷,不懂得欣赏鱼儿在水里游时的那些种美,只晓得鱼是改善生活的一种美味。

  捉鱼一般要两人,一人在上游堵截水源,一人拿脸盆掏干小洼。由于人太小,首先不知要垒多厚的坝,才能在水掏干时鱼捉尽前保持泥坝不被上游的水冲垮。往往小洼水汲尚未过半,上游的兄弟就称抵挡不住了,于是只好丢掉脸盆,拽起捞网,在齐大腿深的混水中捞来网去,慌忙中,猛听到上游的兄弟一声〃倒坝了!〃鱼没网到几个,也只好冲上岸,看倒坝时水势浩渺的样子,一时颓丧的心情就变得兴奋起来,因为坝的溃败造成了我们另一种成功,看水势浩大的样子实在比看小股水流有趣得多。我们不知道小小的自己还可以造成那么大的声势,失鱼的损失就看淡了许多。

  长大后,是再也找不到那种成也快乐、败也快乐的事情和心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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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刺儿
作者:谢宗玉 



  十月十三日观李自健画展,我在一幅名为《拔刺儿》的画前驻足良久。一个背着满满一背篓猪草的小女孩,坐在青石板上,正神情专注地在自己的左脚板心捉摸什么。女孩的家犬本来是一路在前窜跃,回头见女孩坐下来了,也就折回来,将狐疑的脸眼凑得近近的。

  家犬也许知道小主人遇麻烦了,但究竟是什么麻烦它就不知道了。而我肯定,现在城里从不光脚走路的孩子不仅看不出她的麻烦是什么,就连她遇麻烦了也可能看不出。还以为她不过是割归小憩,给自己的脚板心挠痒痒,或者在与自己的家犬戏耍什么呢。那么,女孩遇啥麻烦了?画名何谓《拔刺儿》?我准备要写点东西来记一记,不是说生命重在经历,而不在享受么?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城里孩子的生活较之我们,就有些〃残缺〃的意味了,我希望我的文字能让他们品识一下他们业已无法经历的生活场景。而我自己,也要靠这些文字留一点忆相。哀老已由远而近,记忆是一个漏眼越来越大的筛子,要不是李先生的油画提醒,那些痛和一些与痛有关的细节已让我忘得差不多了,这怎么行呢?如果记忆成了冬日一个毫无藻丝芦草衍生的白水池塘,哪我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萨特说〃我思故我在〃,那挺玄乎的,浅白一点的应该是〃我忆故我在〃。其实画中女孩的脚板心是扎了一根荆刺,女孩极想用手将它撮出来。一般说来,扎进脚板心的刺走几步就会陷进肉里去,是很难撮出来的,但有时也可侥幸,这得有足够长的指甲儿。先用指甲把扎刺地方的肉往里挤,趁刺儿冒出一丁点儿,指甲突然用力,撮住刺儿猛地一拔,也许就出来了。但多半出不来。如果出不来,就只能忍着一步一疼、一步一挠心的滋味回家。然后找一根缝衣针慢慢将刺儿四周的肉挑开,挑出一个小小的肉坑,刺就露出来了,再或拔或挑将刺儿弄出来就是。就像挖树桩一样,先将树桩周围的泥挖开,让树桩露出来。这其中当然也有学问,如何以最小的肉坑为代价,弄出扎得最深的刺就是学问;再者,要在流血之前将刺拔出来也是需要技巧的。孩提时,我不在行,往往拿着针一顿胡挑乱拨,刺还没找准,血就先出来了,一出血一时就莫想把刺寻着了。只能几天忍着一步一疼,等伤口结痂了,再来找刺。

  这么难伺候的刺,女该何以就让它扎进脚心了?这是因为乡村的路比不得城里干净的水泥路面,乡村的路是泥巴或石子的。泥巴和石子中往往混杂着许多植物刺儿,有叶刺,也有茎刺,大多时候是风刮雨涮把它们弄到路上来了,也有人为的,譬如不负责任的砍柴人。刺是植物的核心,植物腐烂了,刺独自留下来,埋伏在乡村的各个路段,盯着人们的光脚板,伺机咬上一口。而你又看不见它们,难免防不胜防。

  那么女孩何以要光着脚丫走路呢?她或许并不至于穷得连鞋都没有。但在一年四季都得与土地亲近的乡村,大多时候鞋子是多余的,就算有一双好鞋,也舍不得让污泥给弄脏了。再说泥土具有难以抗拒的亲和力,从小我们就爱赤脚走路。赤脚走路是乡村人区别于城里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小时候我可没少挨刺扎,记忆中,从童年到少年好像是一个持续拔刺的过程。不但是脚板,手指也经常遭刺扎。那时一年四季都上山砍柴,每次砍柴手指难免会被躲在枝上的刺儿扎上一二根;砍柴时只能穿破旧的鞋,因为即便穿新鞋,要不了几回,新鞋也会被尖锐的柴根、石头、荆刺弄得不成样子。那是不划算的,还不如干脆就穿旧鞋。旧鞋穿久了,鞋底就会磨成薄薄的一层,躲在地上的刺儿就会透过鞋底扎进来。

  大多数旧鞋总会走在半路上穿梆,因为旧鞋即使再烂再破,只要不穿梆,主人就舍不得扔,以为还可以再穿一回,而其实旧鞋只剩半回的生命了,往往不等回家就穿梆了。鞋子穿梆了,脚就有得苦了,每走一步,山坡上砥脚的尖物会让你痛得直哆嗦。脚板一会儿痛麻木了,再多的刺儿扎进来也就感觉不出了。要等到把柴担回家,洗了澡,脚板逐步复苏,细细腻腻这里那里的疼才会把刺的准确位置反映给你。

  可也别把挨刺儿的事想象得那么糟糕,乡村里每一件农活都不那么〃秀气〃,都会让劳动者身体的某个部位感到疼痛或者疲乏。如果说挨刺儿是一件遭罪的事,那么拔刺儿可就是一种小小的享受了,不过得让别人拔。小时候钻进我肌肤里的大多数刺儿是我母亲拔的。农事繁忙,平时母亲很少有时间亲近我们,只有等到劳动时扎了刺儿,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才会拾起一根细针在我们的手指或脚板心拨划。记忆中,挑刺儿多是在晚上,母亲把一盏如豆的油灯移近来,让我趴在床上,脚板反过来高高地搁在椅子上。由于灯太暗,母亲几乎把脸贴到了我的脚板心,她热乎乎的呼吸就在我的脚板心上细细微微地舔着。母亲右指握针,左指轻轻地在我的脚板心上游移。我稚嫩的脚板自然少不了杂七杂八的伤痕和疤迹,母亲就发出一些怜爱的虚叹。每每这时,我就会感到幸福得像花儿一样,恨不得母亲不要一下子把刺儿找着才好。

  母亲用手这里那里轻轻地点着,我突然疼得一颤,那就是扎刺的地方了。挑刺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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