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人声嘈杂,排队买票时,卢惠不经意的一瞥,就看见一只黄褐色的钱包从前面那件枣红色的西服里掉出来了,西服的主人是一个尖嘴窄额的青年,西服就挽在他手臂上。卢惠的眉头微微颤了一下,父亲的死弄得她很颓丧,她本来没心情理这事,但她很快就发现旁边两个泥猴样的小孩也瞄上了这个钱包,他们那副紧张的眼神极富煽动性,把卢惠散漫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一点上了,卢惠知道只要前面那人一挪步,两个“泥猴”一定会猛扑上来,那么,他俩谁会得到它呢?会不会因此而打起来?卢惠很希望那男人在离开前发现自己的疏忽,但那家伙显然就要走了。两个小孩虎视眈眈,以两种不同的姿态准备抢包,卢惠觉得自己的神经也绷得紧紧的。那男人才走几步,两个小孩就蛙般跳扑过来,就在那一刹那,卢惠向前一步,把钱包踏在了自己脚下。这使得卢惠自己也始料未及。
拾了钱包,卢惠紧走几步,追上那男人,然后用钱包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那家伙转过头,见是一个气质颇佳的少女,马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笑,笑里面还有一丝不怀好意的样子:小姐你……?是你拍了我一下?
卢惠冷冰冰的面无表情,把钱包递过去,说:你的,掉了。那家伙一楞,接过钱包,第一反应就是慌里慌张地看里面的钱物是否都在。卢惠转身而去。那家伙看了一下,很快追过来,拦住卢惠连声说谢谢,谢谢之后就提出要请卢惠在侯车厅的休闲室里喝一杯。卢惠皱了皱眉毛头,说:没必要。又走。那家伙就在她前头向后退着。眼镜后面是一双细小的眼睛,苍蝇样盯着卢惠脸:小姐一定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是不是?说出来看大哥能否帮忙?
卢惠鼻息翕动,有些气恼地望着他。
他的嘴巴还在动着:人们常说,把快乐说出来会获得双倍的快乐,把悲伤说出来会使悲伤减少一半……
卢惠看见他发黄的牙齿上有一星菜叶,觉得特恶心,就非常厌恶地说一句:你烦不烦哪?!那家伙见她满目冷霜,才停下脚步,一边讪讪说:我是好意,我以为……我以为……
但卢惠根本没心情听他解释什么,就急步走开了。卢惠感到全身疲软,就在候车室里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她低着头,双肘靠在膝上。正在恍惚中,冷不丁就吓了一跳,面前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只老树根似的手。卢惠哧然抬头,才知是一个乞讨的老头。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一只脏手只差那么几厘米就伸到自己脸上了。怎么可以这样?卢惠想。然后侧了一下身子,把脸转过去,不想理他。但老头并没走开,他说:菩萨保佑大妹子大富大贵,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可怜可怜我这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吧!……
他站在卢惠身边一直这么说。同时将手又凑到卢惠的脸前。卢惠烦躁得要死,后来她猛地将手插进口袋,摸出一张票子看也不看就甩在地上。她以为老头这下总该走开了。但老头并没走开,他把钱从地上拾起来,又凑到卢惠眼前,他说:这是一百元。大妹子要给我一百元?
卢惠一看,果真是。一肚子气更是没法说了,她劈手夺过钱,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砸在老头手中。身边的人就都笑起来,说这老头活该就是叫化子的命。百元不要,要十元。卢惠站起来走开,觉得自己心里像塞了一团麻。
终于上车了,卢惠在靠车窗的位置坐下来。看着窗外茫然的市景,卢惠还在想,怎么就哭不出来呢?而且越来越没有哭的感觉了。难道自己天生就少根哭弦?但这不可能,就在两周前,与男友吵一架,她还哭得像个泪人,害得男朋友好话讲了一箩筐。现在怎么就哭不出了?卢惠记得外婆死时她也没哭。前年外婆死,妈妈隔了一个月才写信告诉她。她独自伤心了几天,但没流一滴泪。记忆里,外婆是非常疼爱自己的,她快乐而灿烂的童年是外婆馈赐的。但自己居然就没哭。听长辈讲,当年毛主席死时,十亿人哭倒了九亿,其实绝大多数人从没见过毛主席,与他更没那种血脉相连的感情,卢惠不明白,怎么就会举国恸哭?
周围的几个男人在抽烟,卢惠被呛回了现实之中。卢惠只好把车窗拉开了。风,猛地灌进来,泼在她的脸上,她一激棱,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等回了家,全家恸哭,唯独自己不哭,别人会怎么看她呀?亲人邻居一定会在她背后指指戳戳,他们会说:瞧这个冷血动物,生前她父亲那么疼她,现在父亲死了,她居然这个样子。
这么一想,卢惠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窖,她身子陡然哆嗦了一下,然后就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冰境。怎么办呢?怎么办?卢惠在不断地追问自己。父亲的死反倒离她的悲伤越来越远了。后来卢惠决定,如果实在不能哭,就装哭好了。天生没有哪一个女人不会装哭。
有了这个念头后,卢惠总算把自己从那种绝望的境地里初步解救出来了,只是她觉得自己特可耻,身子更加脱虚般软软的撑不起。她把头靠在车壁上,整个身子就随着车晃动得更厉害了。车子里本来比较安静,但前排一个青年突然对另一个青年说:我讲个笑话。是关于厕所的。大概是路旁那个一晃而过的公共厕所挑动了他头脑中的某根弦。他接着说:我的一个哥们告诉我,有一次他上厕所,发现墙上有个洞,他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想透过这个洞去瞧瞧隔壁的女厕所,他就真把头凑过去了,但一看之下,却吓了一大跳,你猜他看到什么了?
这家伙说是给身边的人讲个笑话,但声音大得让整个车子的人都听得到。他这个味口可调足了,一车人都在想厕所那边是怎么的春光乍泄。停了几秒钟,他说:他只看见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客车里的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爆发一阵轰堂大笑。卢惠就在那人的身后,当然没办法不听这个笑话,只是她有些恍惚,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她想了一下,就明白了:是了,那边女厕所也有人在瞧这边。卢惠想明白后,不自觉就抽动了一下嘴角。但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这是在笑啊,父亲死了自己不哭也罢,现在反倒笑了。卢惠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既可耻又无聊。
要命的是,第一个黄色笑话获得巨大成功后,后面天南地北的黄色笑话便接力赛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整个车子就成了一堆快乐的泡沫。在这样笑声喧天的氛围里,卢惠的难受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她一个人绷着脸,始终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她的侧面坐着的是一个同她一样年青的女孩,那女孩可不管这么多,她笑得前俯后仰,嘴巴张得老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卢惠冷冷地盯着她,恨不得有块臭抹布将她的嘴巴塞住。卢惠这时候的情绪全被一种叫愤怒的东西给攫住了,她从恨身边的那个女孩开始,然后恨遍了全车的人。她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都这样无聊?(当然她并没考虑到,如果心境好的话,她也许能够容忍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像身边的女孩那样,与之同乐。)她突然嚯地站了起来,从那女孩的腿边粗暴地挤出去,走到了车门边。她的这一举动,只使得侧面的那个女孩笑起来有所收敛了。有一个词叫“掩口葫芦而笑”,就可以形容她收敛后的神态。车里的其他人则根本没觉察她的不快,笑起来还是那么肆无忌惮。卢惠恨不得车子这时突然翻掉,将一车人全部压死。就在笑声稀落,下一个黄色故事又要开始时,卢惠突然吼了一声:停——车!!司机下意识一踩刹车板,车猛地一停,一车人都重重地向前一撞。卢惠不等车子停稳,就一步跨下去……
出车祸了!卢惠一下车,就被一辆从后面飞奔上来的小车撞得抛出好远。那小车也不知为什么,居然会从右边超车?卢惠几乎没有一个受伤的过程,就被直接撞死了。
卢惠有一个弟弟叫卢森,据说卢森得知父亲死后,开始也很想哭,但也哭不出。当他从北方一所大学风尘仆仆赶回家,一脚踏进家门,见父亲的巨幅照片披着白纱,满屋子是触目惊心的花圈,是哭哭啼啼的人,他正在想,他可能哭不出,母亲这时就扑过来,抱住他号啕大哭。一股酸楚的东西就像个瓶塞儿嘣地从胸腔射上来,将他的喉咙堵住了,他叫一声妈,就泪如雨下。好比是平静的海面倏地来了个猛浪,将小船一下子打翻了。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就哭了。然后他放开母亲,踉跄着扑在父亲的灵前,哭得像个泪人。后来,他知道姐姐也死了,就哭得更猛更惨。他涕泪四流,最后把嗓子也给哭哑了。嘶嘶嘶嘶地连发音都困难。
地址:长沙市公安局新闻宣传中心 410002
电话:2587820
扩机:96110—7929
回谢宗玉文集'关闭本窗口'
莽昆仑文学艺术网站
村庄忆碎
作者:谢宗玉
我心一惊,像灶台上一只昏睡的猫猛地抬起头来。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说。父亲平静地看着我,又说:村上就数我的年纪最大,是该轮我过背了。村上的黑麦半个月前过背了,他比我大三岁,现在村上就数我最大。
你胡思个啥呀?好好的瞎掰些什么?我白了一眼父亲。
父亲宽容地笑笑,说:这是规律。我孙也添了,要去也去得了。我是想提早给你打声招呼……我心一酸,我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是想说应该给他置千屋(棺材)了。也是时候了,父亲混浊的眸子已成泥土的颜色,说明他离泥土已经不远。说不定什么时候,一觉睡下去就再不醒了。趁早把他在那边的屋子备下了,他要睡时就让他从从容容地睡。父亲是对的,这是规律。村庄里的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谁也不争先,谁也不落后。该谁是谁。
打我出生到有记忆开始,印象中第一个过背的好像是厅屋婆婆。那年我五岁。厅屋婆婆我不记得她名字了,或者她本来就没名字。一个村庄的人开始都从一个大厅屋出进,大厅屋每一扇门里就是一个家。后来大家自己另建新屋就都搬出来了,厅屋就只剩这个婆婆了,大家就叫她厅屋婆婆。厅屋婆婆过背后,下一个就是上头公公。上头公公的房子在山顶,比任何一户人家都要高,所以叫上头公公。或许他有名字,但他太老,而我太小,就没记住。再下一个就是自家婆婆。自家婆婆过背时,我已有十岁了,我知道死的含义,我放声大哭。他们都说我是个孝孙。自家婆婆在世时没享过什么福,走了对她反倒是福。我哭她是因为她太疼我了,她走了这世间我就少了一份最熨贴的爱。然后就是东边婆婆,再然后就是柱子公公……。村庄就像一棵大树,时不时就会落下一片叶子来,没有人能预测哪天会落哪片叶子。但等叶子落下来后,大伙扳指掐算,就发现落下来的这片叶子,已是树上最老的一片叶子了。村庄里的老人似乎都没有赖着脸皮图活的心思,到了一定岁数就一个跟着一个,悄悄撇下手头的一切,去了。
当然也有例外,还像那棵大树,突然来一阵风,一阵雨,或者一个虫子,把还没轮到落下的叶子给弄下来了。哑子叔叔就是这些例外中的一个,哑子叔叔不哑,他喉咙粗得很。有年春天他养了一群鸭,天说变就变,急雨骤下。奔雷惊散了他的鸭群,哑子叔叔声嘶力竭地要唤拢他的鸭群,他一个人在雨中闪来闪去。大概让雷生气了,雷一声炸下来,把哑子叔叔烧成了个黑炭团,当然死了。还有个例外是我公公,不过我没见过。我父亲也没见过。公公死时父亲还在婆婆的肚子里。公公与人赌了三天三夜,没吃饭只喝水。公公把自己所有的家产都赌没了。后来要赌婆婆,又输了。公公惨叫一声,喷出一口血雨,然后仆倒在地,睁着眼睛死了。另有个例外是我伯父。伯父是个酒鬼,酒喝得太多了,把身上所有的器官都烧坏了。到处求医,却医不好。最后只能数着日子等死。伯父死时才五十一岁,当时我在场。他还晓得流泪,拉着我的手说:我苦呀!你爸爸是个遗腹子,你婆婆又是个小脚,我只能长兄当父支撑着这个家。我不喝酒我过不下呀!听了这话,我流泪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流泪了。伯父又说:我没想到我才五十岁就要死了,我还不想死呢……。但他接着没说几句就死了。
伯父是村庄里我知道的第一个不想死时却死了的人,那年我读初中。我也不想死。我去问父母他们的岁数,接着又问了村庄里其他人的岁数。结果我计算出了,如果不属例外,等到再死五十九人的时候,就该轮我了。我算出来后,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现在比死亡更让我惧怕的是,这个已让我计算出来的死亡位数。如果我还在村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