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开始认真听课,可没听一会,就不想听了,觉得老师太罗嗦,这么简单的东西自己看书也看得懂啊。三青的心在杨霞那边一直没拽过来,就又侧头看了她一眼,可杨霞还是没看他。三青想,她不会是真生气了吧?心里却不甘心,停一会就看一眼杨霞,终于杨霞也看他了,还是那样一朵赏心悦目的笑容,同睡莲开花一样。就在对方笑容绽开的同时,三青的笑也跟着绽开了。三青的心里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杨霞多美啊。杨霞的笑容多美啊。
一天的课程完后,回到寝室,三青借口说自己的舌头下面生了一个泡,想借面小镜子看看。三青知道有几个室友都有小镜子,可这会儿都羞怩着推说没镜子。他们的小镜子可不敢像女生那样摆在床头上,而是藏在衣箱底下,待没人的时候偷偷看看。三青在心里哼了一声,不借就不借,明天我自己也买一面就是了。想着杨霞,一夜兴奋难眠。
学校门外就有一个小卖部,三青走进去的时候,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站在柜台前,不及开口,三青的脸倒先红了。陆续有人来买东西,三青都让别人先买。等小卖部的人都走光了,老板才踱到三青的面前,问:同学呀,你买什么?三青摇摇头,转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问:你这里有镜子吗?老板忙说:有呀,有呀。说着就取了一面镜子放在柜台上。三青就返回来。三青问:多少钱?老板说:一块五。三青把握在手心的钱朝老板一塞,抓起镜子就放进了衣袋里。这时两个女生说说笑笑进了小卖部,三青逃也似的跑了。
寝室里没人,三青从口袋里掏出镜子,开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自己的那张脸。三青从没像现在这样瞧自己,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在乎自己这张脸。镜子太小,要移动着才能看全自己的脸。三青后悔刚才没买一面更大些的镜子。对于现在镜子里的自己,三青还是感到比较满意,虽然不是太帅,但有些帅气的样子。如果以后真与杨霞有什么事发生,这个样子或许与她的美丽并不般配,但男生也不全靠模样,得靠实力,实力是什么,现在还说不清。但目前至少自己的成绩比杨霞要好得多,在班上一直是前五名。三青想着想着,满脸绯红。
把镜子装进衣袋,三青坐在床沿上发呆,窗外的阳光很明亮,但寝室里却阴阴的。三青的心情一会儿甜蜜,一会儿慌乱。慌乱的时候,甚至还有一小股莫名其妙的忧郁在袭击着他。铃声响了,三青如梦初醒,才知道自己上午的第一节课没上。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对他挺好的,等中午找个借口跟他说一声,他一定不会到讨嫌的班主任那里告状。现在三青准备去上课,但在这个端口,三青又掏出镜子,把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翻,他想知道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太乱。刚才看了这么久,他可是没注意自己的头发啊。
就在三青把头侧着,看自己脑后头发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左耳根下竟然有一条伤疤!
那伤疤足足有半指宽半指长!!
那是条暗红色的伤疤,摆在镜子里的耳根下,是如此如此的显眼!!
三青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就呈浆糊状了。天啊!我可从不知道啊。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啊。我怎么会有同小江一样的命运?!我叫小江猫鼻子,就不知别人背地里叫我什么!想到这里,少年三青的全身都簌簌抖起来,他感到胃里生寒,连胸口都冷得不得了。心脏里这会儿流淌的仿佛不是热血,而是冰水混合物。
杨霞为什么冲着自己笑呢?她是笑自己的那条伤疤吗?她是笑自己有这么一条伤疤还快乐得不得了的样子吗?……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我自作多情!三青这么想着,两行泪就滑了下来。
整整一个上午,三青都呆在寝室里不出来。中午吃饭时,同学们一窝蜂涌进寝室里拿碗,三青饭也不吃,一个人跑到校外去了。这时的三青不想见任何一个人。三青在空旷的田野里走呀走,等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了,他就随便往稻草堆里一坐。可学校周围几里都是平地,庄稼又全收割进去了。旷野里只要有人走动,隔着好远都能互相看见。午饭后不爱午睡的同学也喜欢三三两两在野外转悠,三青一见他们,就又爬起来继续走。他不想让别人走近了看清他是谁。一个人在野外转悠,总让人感到有些怪异。
后来三青来到了一个荒甸子,荒甸子比别的地方稍低一些,四周又有残缺的土墙围着。人走进去,站着的时候,还能看清外面,而坐下来后,就只能看见四周的土墙了。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的人,反之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的人。三青坐下来,好像找到了自己一个人的窝似的,忧伤的心情慢慢变得沉静起来。这里显然曾是一幢古宅,宅倒后有人在里面垦荒种了几季庄稼,大概没什么收成,就又扔下没要了。现在这里只剩野草疯长。经秋后金黄的野草像一丛丛火焰在燃烧。坐在上面,三青倒是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也许源于天上的太阳。冬日的太阳像个年长的情人,那种呵护般的热,让人感动。现在三青最怕的就是人群。他不知怎么去面对别人。可唤醒午睡的铃声已隐隐约约传来了,下午马上就要上课了。三青不得不站起来往回走。整整一上午没上课,语文老师的两节课也许还能找个理由应付。英语老师的两节课就没法交待啦!在所有的学科中,三青的英语学得特别不好,英语老师又是个长舌妇,一下课她准会往班主任那里跑。英语老师是茶陵人,一口的茶陵腔。三青甚至想像得出她在班主任那里饶舌的样子:你们班的那个三青呀,英语又差,又不来上课,是搞么子罗!?
下午的物理课是班主任上。如果不去,怕更是交不了差。三青从荒甸子里站起来,别的在野外玩耍的同学已跑到了学校边。学校在旷野里像个庞然大物,而那些在校门口的同学则像条小尾巴,一下子就收进去了。然后旷野就只剩三青一个人了。三青猛跑起来。当三青气喘吁吁跑到教室,班主任已比他早来一步。三青出现在教室门口与班主任那句“现在上课”的话几乎是同时的。三青的出现稍稍打断了班主任的思维,班主任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三青走到自己的课桌前坐稳,然后又说了句“现在上课”,课就真的上起来了。
三青被班主任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待他的喘气声平息后,他也就没想那么多了。现在他想得最多的是刚才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的一刹那,是不是全班同学都看清他耳根后的伤疤了?这么想着,耳后根就隐隐有火燎的感觉。伴随着左耳也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再然后是左边脖子上的那根经也不住地抖动。三青一时如坐毡针,浑身像长满了虱子一样不舒服。意识随之飘浮起来,班主任在黑板前讲了些啥,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后来是同桌用手肘捅了捅他,他才知班主任叫他到黑板前画一个线路并联串联图。三青犹豫着站起来,紧张极了。他像僵尸一样走到黑板前,拿着粉笔却一根线也画不出。隔了一会,三青听到身后有稀稀落落的笑声和议论声,三青想,他们在笑什么?如果单单是他做不出题,也没必要当着他的面嘲笑。因为谁都有做不出题的时候,何况他在班上的成绩并不差,这个班上能笑他的人没几个!那么他们笑自己什么呢,一定是笑自己耳根后的那个伤疤了。三青难过得要死,站在上面,三青感到四周有看不见的凉水朝他漫淹过来,三青有种溺水的感觉。其实同学们哪是笑三青别的什么啊,只是笑三青的动作有些笨拙僵硬罢了。
后来班主任终于不耐烦了,他喝道:你知不知道画?不知道就早点滚下去!三青遇赦般忙放了粉笔溜下讲台。笑声又稀稀落落在教室四周开放。三青一脸紫红。
下课了,三青还没意识是怎么回事,班主任已气冲冲地走过来,操起三青桌上的物理课本就甩了三青一个耳光。三青吓得一跳,捂着发痛的脸看着班主任。班主任张牙舞爪,指着三青骂:好多老师都反映你这段时间上课不专心!今天居然敢不明不白地旷课一上午!现在一个这样简单的题都做不出,还有脸在这里坐着!趁早买把瓢把脸罩住得了!别以为自己成绩还好,像这样下去,别说中专,连就普高都考不起!……
班主任像个高声喇叭似的,把一教室同学吼得噤若寒蝉。别班的同学也被他的吼声吸引过来了,围在窗边和门口看热闹。三青那时脸色铁青,连死的心情都有了。
班主任骂一通,甩手而去,教室里寂静了至少一分钟,然后才有乱哄哄的人声在各个角落响起。有人走过来想安慰三青,三青谁也不理,收起书就出去了。
五、三青是回家去了。西斜的阳光把三青的影子拉得好长。三青一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禾茬上、田埂上、水沟里、园墙上飘窜,影子像只轻捷的灰猴,高高低低的地方,说下去就窜下去了,说上来就窜上来了。而且无声无息,连喘一口气都不要。影子还像个变形金刚,遇高则短,遇低则长。落在园墙上时,它干脆矮矮的竖了起来,半截脑袋却零零碎碎在园里那些白菜叶子上窜。三青想,还是影子好,想怎么变就怎么变,自己若能把那条伤疤变没,那该多好啊。
三青的内心本来是绝望而忧伤的。可看到村庄的那一刻,突然变得怒火中烧。往日温馨的村庄,这会儿呆板地踞在前方的小山坡上,像一只癞蛤蟆。
三青没好气地推开门,三青的母亲那时正准备做晚饭,见三青突然回家,便蛮欢心地说:呀,好巧呢,你再晚些回来我就不会煮你的饭了。三青盯着母亲,不吭声。母亲发现了三青的异样,问:怎么了?今天不放假你怎么回来了?三青额上的青筋暴露,他恶声恶气地叫道:我耳后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啊?!母亲从没见过三青这副神情,她呆了一下,问:哪啊?怎么了?母亲问“哪啊”,只是习惯性的口吻,她当然很快就明白了三青所指。所以接着问“怎么了”。三青听了母亲问“哪啊”,就更怒气了,伤疤摆在自己的耳根后,自己看不见这不奇怪,别人看不见那才怪呢。可作为最亲的母亲居然还问“哪啊”,可见她对自己的关心是多么不够。
三青一副哭腔,冲着母亲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再不去念书了!!母亲估计三青与人吵架了,别人骂了他什么,便跑回来与自家人生闷气。母亲也有些生气了,问:我问你怎么了啊?你以为是为我念书啊?不念好,家里正缺劳力呢。三青双唇颤抖,字没吐出一个,两行泪却从那双纯稚的眼睛里哗哗滑落下来。
三青转过身,冲进自己卧房,反手将门重重一关。母亲怔怔地立在那里,嘴里念道:你看这孩子……这孩子……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妹妹、母亲轮流去叫三青。三青只是不肯开门。父亲突然火冒三丈,他用脚猛地朝门踹去,门砰的一声响,听得人心惊胆颤。接着父亲又用他破锣似的嗓子嚷道:我家可不要养个少爷!再不出来,老子就把门踹开了!!一家人都吓得什么似的。
三青只好委屈地从床上爬起来,泪汪汪地开了门。但开了门的三青,仍然不吃晚饭,只默默地坐在一边,垂着泪。父亲这回没办法了,出不出来,他也许有权管,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但吃不吃饭,他就管不了了。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抽根条子把三青打一顿吧?三青已差不多是大人了,再要打他,说不定他就记仇了。母亲好言劝说,要三青说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三青只是不说。三青能说什么呢?无除是他既旷课又做不出题,被班主任用课本掀了一记耳光,再加臭骂一顿。如果说出来,父亲还会给他一顿臭骂的。何况问题的关键,或者说问题的重点并不在这里。问题的关键是三青发现自己耳后根有一个伤疤。三青的家人根本想不到三青是现在才发现这个伤疤的。伤疤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他们每次见到三青就可以看到那个伤疤,以致他们都熟视无睹了。他们忽略了伤疤是长在三青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三青早就习惯了自己的伤疤。
伤疤的来源其实很简单,太约在三青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与堂姐玩,玩着玩着两人就生恶了,双双从火膛里拔出燃烧的木棍打起来。那时负责看管他们的奶奶正在门外的溪边洗菜,猛听到屋内一声惨叫,忙失魂落魄地跑回来,进屋就发现三青捂着耳朵在满地打滚。
让惊魂甫定的奶奶感到侥幸的是,三青烧伤的部位不在脸上,还不算破相;还有,是三青的堂姐烧伤了三青,而不是三青烧伤了他的堂姐。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