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迎面突然来了两个少女,她们吃吃而笑,也不知笑些什么。因为美丽,就不免有些傲气的样子。老远就给人目空一切的感觉。三青看了一眼她们,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可身边的三四个男孩突然像哑了一般,竟没有一个接腔了。话题刚才还像午夜楼板上的一群闹鼠,这会儿都莫名其妙缩回嘴洞里了。不但如此,大家连走路也规规矩矩了。特别是小江,他本来走在路中间,少女应该与他擦身而过。可他一下子就踱到了路边上,还用手掩着鼻子,把脸扭到一边,装着吐口水的样子。三青一愣神,才知道小江原来挺在乎自己有缺陷的长相。其他少年呢,仰的仰头,低的低头。就不知他们紧张什么?大家哑了,三青也跟着哑了。三青就这么看着两名少女一路笑着旁若无人地穿过他们。
这件事后,三青开始认真地暗察小江的鼻子,发现小江有疤痕的鼻子的确没有别人无疤痕的鼻子好看,三青就暗自替小江感到惋惜,同时为自己感到庆幸。是啊,幸亏他那个鼻子不是长在自己脸上,要不然自己也许会同他一样在乎。再碰到小江时,三青就不叫他猫鼻子了,而是非常诚恳地叫他真名。三青是班上第一个叫小江真名的人。而且叫的样子又过于认真,小江愣了一下,然后满脸绯红地答应了,一副怪难为情的样子。三青就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好像自己是第一个把小江内心的秘密或者说自卑给曝光的。
三青以为小江会怪他的。但事实上并不,自从三青叫小江真名后,小江就与他特别的亲狎。有时从家里带来好吃的菜,也只与三青一人分享。这让三青暗暗吃惊,觉得人与人的内心世界,真是很难捉摸透呢。
后来班上有很多同学觉察出了这种变化,便陆续放弃小江的诨号,而改叫他真名。三青明显感觉得出,每一个人的改叫都会使小江的自卑又多暴露一层。对别人的改叫,小江的内心也许是愉悦的,但同时明显也是紧张的、尴尬的和顾影自怜的。因为每一个人的改叫,都是他们内心审美意识的觉醒,觉得小江的鼻子的确是个不好看的鼻子,如果再叫他诨号猫鼻子,无疑是对他的侮辱,所以一个个就依次改过来了。小江对班上改叫他真名的人充满了感恩,他成了班上最为热心公务的同学,选班干部的时候,小江被同学们选为劳动委员。小江有一副洁白的牙齿,因了这副牙齿,很多时候他的笑容特别灿烂。
话又说回来,别人不叫他猫鼻子,并不意味他的鼻子就是完整的。也并不意味从此他就不在乎自己的鼻子了。三青再与小江走在一起,发现小江迎面碰到陌生人时,总会不自觉地把脸扭在一边。如果碰到同龄的漂亮女孩了,他就找借口绕道走。或者干脆把整个身子都转向路边,让她或她们先过。他则对着路边的稻田、菜畦或者小溪吐口水,装着轻轻松松的样子。但谁都知道他那一刻的紧张。这与当初在弹鲤江边散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三青觉得小江完全没必要这样,这使得与他走在一起的人都会感到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可三青也不知如何劝小江好,因为这些话都太敏感了,弄不好就会伤害小江的。
大多数同学都叫小江真名了,也还是有几个同学仍叫小江的诨号,小江尽管答应他们,但脸色却阴得像要下雨。有一回小江终于怒不可遏,大打出手,与一个叫他诨号的人干了起来。那人叫他猫鼻子不算,还明显带有奚落的成分。好像他不是猫鼻子就要高小江一等似的。小江便忍不住自己压抑了好久的情绪。从那后,班上再没有一个人叫他猫鼻子了。但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多了一层怪涎。小江再要与大家亲热,除了少数几个与他玩得好的同学外,大多数同学都与他保持适度的距离。
猫鼻子这个词一时成了班上的禁忌,有时候即使有人真要提到猫的鼻子,也会换种说法的,就算不换种说法,也会把语气放舒缓点,把“猫鼻子”说成“猫的那个鼻子”。但即使这样,三青还是能感觉出小江的紧张和不安。而十三四岁那个年纪的孩子,说翻脸就会翻脸的。一旦有人与小江闹翻,那人不会骂他别的什么,而必定骂他猫鼻子。这时再听,自然就更刺耳了。每每这时,小江满脸紫红,眼睛里放出仇愤的光芒。他追着人打,一副恨不得要致人于死地的样子。但追不上,他就绝望地哭。换成一副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的样子。十三四岁的破男孩,感情脆弱是真,但一般不会当众哭了,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哭,更是少见,让人看着都心惊胆寒。
大家叫小江猫鼻子的时候,小江的成绩在班上属中上水平。现在大家叫他小江了,小江的成绩却一落千丈。初三上学期,小江再没来学校了,他休学了。
小江的事,对三青震动很大。三青觉得小江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可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三青也说不清楚。三青写了一封信给小江,大致是鼓励他自强、自立、自信、自珍什么的,并要他继续回来读书。但小江没有回信,也许小江压根儿就没收到三青的信。三青有时也与班里其他同学说起小江的事,那时大家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怅惋。
三、初三的功课加重了,三青这几天的注重力却老不能集中。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秋天金黄色的田畴和湛蓝的天空,三青的思绪像羽毛般飘浮。黑板前老师的声音像隔着无边的水域,传到他耳际时,只有些袅袅余音了。三青在想什么呢?大多数时候,三青什么也没想,那些飘飞的思绪像急风来时的奔云,是怎么也聚不起思想的形状来。也有些时候,三青在想故乡瑶村的人和事,想得最多的是母亲,是小时候母亲给自己的那些温情。三青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把小时候的事情全从记忆中给拽出来了?而且回忆起来,内心就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脸色也是痴痴的染有红晕。有时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还沉浸在白日梦里醒不来,非得要老师远远地用粉笔扔他,惹得全班同学轰堂大笑,他才如梦初醒,急急站起来,嘴里却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他能说什么呢,老师的话他可是一句也没听啊。然后老师就指着窗外豆畴里那个陈旧的稻草人说:三青,你整个人就像个虚形,比它还不如啊。它还能赶走鸟雀,你呢,你坐在教室里能干什么?三青红着脸,在其他同学稀稀疏疏的笑声中把头勾得不能再低。
其实那段时间里,最让三青难堪的还不是这些,最让三青难堪的是下面的变化。稀稀黄黄的毛在不知觉中就长出来了,某个早晨三青去上厕所,猛地发现了这些短毛,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三青的注意力都放在下面了,而注意力一集中在那地方,那东西就硬硬的胀胀的,让三青特别难受。更要命的是,那东西还鲜廉寡耻地把三青的裤子顶得老高,让三青的下面像长了个牛角。这样无论迎面碰到谁,都让三青羞愧难当。三青发现了这个问题后,好不惊慌,恨得它要死,有时简直恨不得把它给拧掉算了。可无论三青怎么恨它,它依然我行我素昂然挺立。所以一旦它硬硬的软不下来,三青就去跑步,恶狠狠地跑,把自己吃奶的力都用上,跑得飞快飞快。等把自己跑趴下了,那东西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软下来了。当然,并不是每次它硬起来的时候,三青都有跑步的机会。有时与人走在一起,三青总不能撇开别人自己跑起来吧?那样别人一定觉得三青有神经。那时三青只能用一只手插进裤袋里,悄悄地按住它。这样一来,三青的神情就恍恍惚惚,与别人聊天老续不上句。
三青现在知道了那次一群少年在弹鲤江边散步为什么会突然噤声,因为现在他也是这样的,迎面碰上年轻的女孩,他就会脸红耳赤,心跳加快,紧张得不得了。这时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走过来的女孩身上,哪还能开口说话呢?
少年三青现在不太喜欢像以前那样与别人追逐打闹了。现在三青总喜欢一个人在教室的某个地方坐着,在操场的某个地方站着,谁跑过来向他招呼,逗他一逗,他只回给别人一朵无声的笑容,甚至连头都不动一下。哪个下午如果没课,少年三青就一个人在秋阳的田野里走来走去,从这个田埂转到那个田埂。深秋的田野该割的已经割了,该收的已经收回,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遍洒。有时少年三青走倦了,就会随便在哪个稻草堆里一躺,仰头看云淡风清的高天,看着看着就是一下午。等夕阳落山的时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稻叶,回到学校吃晚饭。以前三青可是老盼着回家,总觉得一个星期长得过不完似的,只要一等到周末,他背起书包就往家里跑。现在他不是那么想回家了,他有些不想见母亲,他发现自己一见到母亲,心情就异常烦躁。说不上两句,就会与母亲顶起嘴来。而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并不是讨厌母亲。他甚至比以前更喜欢母亲。他搞不懂为什么与母亲说不上两句就会吵起来?母亲可并不想与他吵啊!
冬雷少有,秋雷也少有。可那个夜晚居然打了几个好响的秋雷,三青半夜从梦中醒来,发现窗外风雨大作,而且时不时就有一道闪电窜进寝室。三青醒来突然感到非常孤独,就支楞着身子看了看四周,发现同学们都好好的还在,才又放心似的躺下去。
躺下去后,三青双手沿着胸脯缓缓滑向腹部……突然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啊。他的双手沾到了一滩滑腻腻的东西。现在我们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当年三青并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尿床了,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与尿床有区别。再说他都这么大了,哪还会尿床呢?这种稠浓倒像是血……一想到是血,三青马上紧张起来,他坐起来想掀开被子看,可黑暗里哪看得清啊!灯是由学校统一关开,三青就想借窜进来的闪电看看,可闪电窜进来时,他的眼睛一花,什么也看不见。闪电倏地撤走,寝室里又复归漆黑。三青就把沾满稠液的手凑到鼻子边嗅了嗅,发现气味怪怪的,浓浓的,腥腥的。他就知道不是血了,血没有这么浓的气味。再说身上又没有伤口,哪会有这么多的血呢。三青一边用手刮着腹部的稠液往墙壁上抹,一边想着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雨在外面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淅淅沥沥的。三青再没睡着了,他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天亮后,三青往墙壁上看了看,发现什么也没有,再往自己的裤衩上看看,还是没看到什么。后来天大亮了,三青才发现裤衩上有个地方的颜色与其他的地方不同,类似于不小心沾了些粥,后来粥干了的模样。
三青就这样稀里糊涂,一直没弄清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出于本能的羞涩,他也没为这事去问别人。当第二次三青再碰到类似的事时,三青才懵懵懂懂知道了一些什么。因为这次他是半梦半醒的,他清楚地记得在梦中遇见谁了,又是怎样与她缱绻缠绵的。后来那东西胀得要命,然后就喷薄而出。再然后,三青心里就泛起一种慌乱的甜蜜……这些都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四、三青读书的那个年代,男生女生是不说话的。三青班上有个很活跃的女孩,但她再活跃也只能跟女生说话,对男生她只能看着笑笑,算是招呼。当然即使这样,也已经算非常大胆了。其他女生就不敢看着男生笑,只知道看着男生脸红。
看着男生笑的女孩叫杨霞,有时她也看着三青笑。起初三青并没在意,她对三青笑笑,三青也对她笑笑。可有一回,上语文课的时候,杨霞居然看着三青笑了四回,前三回三青也没什么感觉,可她笑第四回的时候,三青心头突然一悸,然后就满脸通红,再也不敢回给她一个笑了。语文课本来是三青最爱听的课,可这节课后来老师再说什么,三青一点也没听进去。下了课,三青就一头伏在课桌上,用双手捧着自己发烫的脸。
后来的课程,三青的心一直在空空落落地悬浮着,他不敢再看杨霞了。可即使不看,他还是觉得杨霞的目光像火一样喷过来了,燎得他的右颊生疼。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词也闯进了三青的脑海,就是“美丽”。杨霞真是美丽啊,在这以前我怎么没发觉呢?三青想。
三青感觉自己像吃了致幻剂一样昏昏乎乎,可突然一个激棱又完全醒了。三青想,如果杨霞看着他笑了几回,他却没什么反应。杨霞会不会再也不对自己笑了啊?这么一想,三青就偷眼朝杨霞望去。发现杨霞正在听课,聚精会神的样子。三青心里那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就更加重了。三青对自己说:我这是怎么了,课不认真听,却在这里胡思乱想?
三青开始认真听课,可没听一会,就不想听了,觉得老师太罗嗦,这么简单的东西自己看书也看得懂啊。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