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着甜饼含糊说道:是的,我至少有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真糟劫了,我骗你干什么?
他笑。吸着一支烟。他本来也递给了我一支,但我说先不急,我还没吃饱。他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说:不错,我的确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等一下还得麻烦兄弟把我送回家,或者送我到公司去也行。
他正坐起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在开玩笑吧?
我还是满嘴的食物,对他说: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他说:你怎么就失忆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突然间就什么也记不得了。连家都忘了,上班的地方也找不着了……本来我昨晚去过一个地方,但我不知是不是我家,就出来了。我昨天还去过我公司,但今天早晨我想再去,却已经找不到地方了,开始我还担心老板会把我开销,现在用不着他开销,我自己就把自己开销了……说完这话,我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我真的好伤感。我一直没机会倾诉我失忆后的痛苦和恐惧,现在我终于撞上一个熟人了。我不管他是我的朋友同学,还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只要他跟我熟,我就想把什么都吐出来。
他的神色慢慢变得尴尬起来,他开始用一种打量怪物似的目光看着我。我对他耸了耸肩,直言不讳地说:你得送我回家,我就靠你了。说完我又埋头进食。
他大概思考了一会儿,我把头埋着留下时间给他思考,我的“直言不讳”其实有肯求他的意思。最后他同意了,他说:你吃好了吗?我们走吧。我抬起头来对他烂然一笑。
我们打的,他坐前面,我坐后面。车子过大街,穿小街,七转八折。后来车停了,他回头对我说:到了。他付钱,我们下车。我跟着他上了一幢楼。白天的楼和夜晚的楼还是有区别的,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我昨晚到过的那幢楼,只是我的确有点印象。他在一个门口停下来,敲门。门马上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内,一副疲倦的模样,我认出这女人就是昨晚与我做爱又把我赶出门的女人。来人谦谦有礼地对她说:嫂夫人,我把你家刘总送回来了。女人讶然地看着他,说:你是……?他说:我是你家刘总的生意伙伴,去年到过你家一次,你一定不认识了。女人就说:呀呀呀,你看我这记性,来,进来喝杯茶吧。来人说:不了,你照顾好你家刘总,我告辞了。说罢,转身就下楼了。女人还要说什么,但嘴巴张开了却没说一个字,她看着他从楼梯的转角没了身影,脸上的笑容就一点一点收住了。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朝屋里走。我听那人称她嫂夫人,自然知道她就是我老婆了,也自然知道这就是我家了。她不理我,我也理直气壮地往里走。她突然一回头,冷冷地说:脱鞋。我连忙弹跳着退了一大步,把皮鞋换成拖鞋。
我在客厅沙发的一端坐下来,我老婆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她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了。我们就这样坐着,沉默地坐着,让时间凝固。但时间并不会凝固,只是我们感觉时间凝固了。当窗外的阳光发出烂银样的光芒,老婆趿着鞋去做饭,我听到厨房里一阵叮咚响着,接着她在饭厅喊一声:吃饭。我应一声:我吃饱了,我不要。那边碗筷又叮咚响了一阵,然后是水声,然后是盆碗放入柜子的声音。最后我看着老婆又趿着鞋来到客厅,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我瞥了她一眼,困意就涌上来了,我仰着头,斜靠在沙发上渐渐进入梦乡。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一片黑暗,惟一的光亮是从窗子透进来的路灯光。
我们就在这微弱的路灯光下讨论家庭的未来。当然在讨论未来之前,我对昨晚的事并没有忘却。老婆表示了她的悔恨之心,她承认从一开始就爱的是我,一直以来对我的爱都没有改变。那个人不管哪方面的条件都不及我。她失足的原因主要是心里的杂草长得大多,她说她心里空空荡荡的慌得很,乱得很。她问我记不记得,至少有两个月没碰她了?我当然不记得了,我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她就告诉我,上次做爱是几月几号,而这次做爱的昨晚又是几月几号。我见她记得这么清楚,就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这么一说,我倒惊讶了,我怎么会放着老婆这么久不使用?我敢发誓在外面我并没有使用过别的女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了,说明我对公司是抱鞠躬尽瘁的负责态度。由此也可以得出我一直处在工作重压之下的结论。难怪我总感觉有一种透骨的累。累得骨头都像要散架了似的。而精神却一直处在亢奋状态。这种状态当然不宜做爱,做爱的状态应该与这恰恰相反,是肉体莫名其妙的亢奋,而精神却是萎绵不振的,像吃了海洛因一样,有一种飘浮游离的感觉。
我怀疑我的失忆与过重的工作压力有关,我老婆也怀疑是这样的。所以她说:现在好了,现在你在家里养养病,做做家务,种种花草什么的,外界的事就交给我了。她说这话的神态好像她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我打算原谅我老婆,与她合作。其实就算我不原谅她,我也拿她没办法,我都这样了,我还能拿她怎么样呢?接下来的日子,我完全得依靠她了。
第二天一早,老婆就送我去了医院。我与她都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失忆的?这种病应该归于哪一类?是否有恢复的可能?但院方对我们的三个疑问都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典型的一问三不知。却热情地安排我住下来,说这种病宜于暂住医院观察治疗。
两天没去上班,老板的电话从我家追到医院,我听着身边的老婆对那边说对不起,说我可能上不成班了,说我失忆了,说我什么也做不了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给忘了。
老板在那边哈哈大笑,说:不至于吧?那天我的脾气是大了点,可他也不至于就找这样的借口来折我的台吧?他妈的要他赶快来上班。我这里饭桶太多,没他不成啊。
我老婆说:你若不信,你自己来看吧。
老板说:好吧。算我的不是,那天我的火气是大了些,可他连个会场都找不到,也真有他的啊。
老板说来就来,还不见他人影,笑声就先在走廊里响起来,典型资本家虚伪的嘴脸。笑声响到门口,我看见一大篮子花和半张脸进来了。然后我的肩膀、臂膀、胸大肌就被他噼哩啪啦,拍了又拍。卵事都没有嘛。拍完之后他这么说。好像如果我有失忆症,就该长在他被拍的地方,而如果他拍的地方我不喊痛,就说明我没有失忆症。
老板要我不要闹情绪了,说公司缺不了我,说我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顶替。说得我心里乐滋滋的。既然老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勉强去试试吧,说不定我一面对电脑,所有的记忆又都恢复了呢。
我要出院,医院方面却出来劝阻,说我的病恐怕与高强度脑力劳动有关,也与我一直松弛不下来的紧张情绪有关。说如果我现在就去上班,恐怕对我的病有害无益。我怀疑他们想赚我的住院费,就没有理他们。
第二天,公司派车来我家接我。车是老板的车,司机是老板的司机。坐在里面,放下车玻璃,凉风如水,灌脸而来,我感到自己活得像个人样。
我一进公司,老板就严肃地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用命令的口气要我把公司急需要的两个程序编出来。他的样子与在医院里判若两人,这让我头脑里那根紧张的弦又绷得紧紧的。我说了声是。拿着材料就退出来了。
我打开电脑,天见可怜,我自设的密码居然还记得。现在我来编程序。我看了看材料,发现这并不难,我很快就在头脑中理清了思路。我暗自幸庆,原来我的逻辑思维并没有在失忆中被损坏。可等到我开始运作电脑时,我才发现,我所有关于电脑的知识都忘了,也就是说,我连进入编程序的系统都不会了。坐在那里,我开始发起呆来。我对自己说:先静一静,别紧张。医生说我的失忆可能是紧张所致,我先冷静一会儿,说不定一切都会记起来的。我要记的都很简单,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
可我坐了一个钟头,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然后大颗大颗
的汗从我身上众多的毛孔中渗出来了。我突然想起圆周率了,当年我可以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面两千位,我不知现在我还记得多少?3。141……天啊,我已记不得小数点后面第四位是几了。我甚至不能断定我列出的前几位是不是正确的,难怪我进入不了电脑,我现在跟一个白痴差不多。白痴是什么?记住多少东西以下就被划为白痴?我不知道,或许我比白痴都不如了!我的内心开始虚弱得要命,我不知怎么去面对老板,今天早晨我白白浪费了一回他的宝马车。我不配坐了……我真的不配坐了!我现在才知道,带给我财富、荣耀和信心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我的记忆力。我之所以能够傲视群雄,处在公司金字塔的较高层,并不是我有多么了不起的才华,而最为根本的,是我有常人不及的记忆力。理解力只是记忆力的附属物,而有了良好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创造力也就油然而生。现在我这一优势无缘无故就丧失殆尽。我是真怕啊……
《红楼梦》里有一首《好了歌》,是说什么什么积累得都不容易,可等到积累好了,也就一下子失去了。现在我如果重读这首歌,感慨一定颇多。我的记忆就是这样丧失的。想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读啊背啊,脑子里不知装进了多少东西,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可现在说失去也就失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月盈则亏的道理?就像《倚天屠龙剑》里面那个什么乾坤移挪大法一样,如果不懂得知足常乐,硬要冒险强练,最后只能是走火入魔,暴毙身亡。我感觉我的记忆之弓也就是这么被拗断的。
如果真是我强行贪图记忆之功,才使记忆突然崩溃的话,我现在宁愿我少记些东西。我宁愿我不那么优秀,我宁愿是公司的一般职员,我甚至宁愿不是白领而是蓝领。譬如说是一个体力劳动比脑力劳动要多的工人。那样的话我也许工资要少些,但能细水常流。现在我却一无所有了。
这是个炫技时代,炫技的本质跟记忆力有关。炫技的原因跟城市人挤人有关,跟喘不过气的生存压力有关。可我努力拼杀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一样只存活了一个自己,我什么时候活出了两个自己呢?而又有什么人能活出两个自己呢?世界已陷于竞争的泥潭里出不来,所有的竞争都是恶性的,很多时候我们并不一定需要某件东西,而是别人有了这件东西我们也就得有。我算是把自己整惨了。如果记忆不是丧失得这么干干净净,我还真的宁愿自己局部失忆。我现在有些怀念在乡村的那些日子了,那种简朴的劳作,仿佛就根植于自己的血脉里,记忆完全可以闲置,凭本能就能把一切农活做好。那些农活不需要记忆,不需要解答,只需要用四肢身体去熟悉去熟练就成。农人是清贫的,可他们活出来的日子却像金子般闪亮而沉实。所谓的生活质量,我奋斗了这么多年,却并不比他们强。我这算是大彻大悟吗?可这一切都太晚了……
一上午我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我没觉察老板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老板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回过头,一脸栖惶地望着他。老板说:看来我要重新去招聘人了……我默不作声。
老板又说:你明天来,就坐那边那张办公桌吧。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知道自己从部门经理降到了一般职员。我点点头。
第二天,我压根就不想去公司上班了。可我老婆却鼓励我去,说熟悉的环境有利于恢复记忆,倘若我一直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没病也会呆出病来。再说了,我若真的就这么不去了,岂不正中老板下怀?他知道了我的真实情况,还会像前天一样发出热情邀请吗?老婆说我不但今天要去,明天还要去。只要老板不明确提出开除我,我就得天天去!等到老板要正式开除我了,我就可以与他讲条件。老婆说我是被老板榨过了头,像一根甜美的甘蔗,榨得只剩一堆毫无用处的渣滓了。现在老板理所当然对我的后半生得有所表示。我想老婆的真正用意就在于此吧。
说来可笑,我非得要老婆送我去公司,才不致于迷路。城市的马路都一样,城市的房屋也都一样,我实在分辨不清。我这样一个人再去上班,除了丢脸外,还能干什么呢。
老板的脸像积雨云一样越来越阴,四天后,他“下雨”了,他对我说:你其实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情况……你已经不适合在我这里上班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是。老板说:那你为什么还坚持每天来呢?我装着老实的样子,可其实却挺厚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