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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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之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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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只肥硕而警党的老猫。

    郁容秋面对这个威风凛凛的女人,感觉自己像灰尘般的委琐。美貌、机智、令男人神魂
颠倒的手段,这些赖以支撑自己全部自尊的基石,都在顷刻间摇摇欲坠。她从前只在很远的
地方看到过厂长,觉得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一大群男人簇拥着她,她颐指气使地吩咐他
们,每一句话都是圣旨,在这样近的位置上观察厂长,她觉得厂长实在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
人,斑白的头发,沉重的脑袋,皱纹像一把精致的折扇,铺满脸庞……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像一股轻柔的夜风溜了进来,一位潇洒的小伙子夹着卷宗走到厂长
面前,毕恭毕敬地放下,殷勤地打开到某一页……

    郁容秋看惯了男人们的讨好的嘴脸,她不佩服男人,她觉得自己能征服他们。她佩服女
人,尤其佩服不用她这种手段征服男人的女人。她呆呆地望着厂长,这是在她有限的生活圈
子里,活得最高贵的女人。

    郁容秋的椅子与女厂长的皮圈椅等高,若论身材,郁容秋还更挺拔些,这样她双眼的位
置与厂长是在同一水平,严格追究起来,郁容秋的眼珠还要比厂长的眼珠位置高上几毫米。
但郁容秋额头低垂,眼睑半旗似地降着。眼光透过密集的睫毛,仿佛夕阳穿过笔直的白桦树
林。眼波飘带似地荡过单人床一般宽大的写字台,从青瓷笔筒的边缘溅落下来,绕过包绕着
厂长的那团威严空气,像只小蜜蜂盯在厂长胸前第二颗钮扣上面。那是一粒像纪念章一样沉
重而古老的铜钮扣。

    “这个扣子不好,要是我,会选一种黑色有大理石花纹的扣子。”

    郁容秋很奇怪,这个屋子难道还有第三个女人吗?她能看到自己大脑屏幕上闪现的字
吗?要不怎么把自己心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她可真够胆大的了!竟敢批评厂长!厂长是
谁?厂长是郁容秋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至高无上的女人。也许有许多女总统女总理比厂长
更荣耀更辉煌,但郁容秋没见到她们。电视里见过的那不算。郁容秋在电视里还见过龙卷风
和火山爆发呢,同她毫无关系。郁容秋知道全厂的人都崇拜厂长,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的家
庭,受过高等教育,如今是这样一家重工业工厂的掌门入。做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多么气
派呀!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藏在何处?她就不怕女厂长恼羞成怒吗?

    女厂长挺满意这个开头。她面试招聘催款员,完全是即席发挥。她被三角债搅得五内俱
焚,急等着谁能把钱收回来。她是全厂几千人的当家人,像无米下锅的小媳妇,等着用这钱
去还帐、买原料,给大伙开工资,买过节发的肉鸡和活鲤鱼。

    很多人见了咄咄逼人的女厂长就嗫嚅不语,女厂长挥手就把他们赶出了这间华丽的办公
室。这个样子还想索帐吗?催款员要先有宁种从气势上压倒对方的勇气,而绝不能被对方所
屈服。

    这个女人居然从指责她的衣服开始,这挺好。从来没有人指责过厂长的穿着,这套西服
还是她出国考察时定做的。

    郁容秋静等了半天,没听到那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再说第二句话,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下
意识中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看一个女人,首先是挑剔她的衣服。作为拥有出众姿色的女
人,她对别人的长相很宽容。长相是父母给的,就像出身一样,但衣服可是随自己选择。她
挑剔过全厂所有女人的眼饰,觉得她们都不会穿衣服,她因此充满了自信,觉得自己很有眼
光。但她没敢挑剔过厂长,厂长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女人。没想到,面试竟这样开始了。

    “穷啊!厂里没钱。发不出工资。扣子是随便买的,你说的那种扣子很贵。”厂长随随
便便他说。

    “那种扣子并不贵:……”郁容秋只说了半句,就噤了声。女厂长已经开始扮演一个赖
帐的角色了。

    “我临到进贵厂大门之前,先跟厂里的工人聊了聊,知道您厂子里虽说困难,可并没有
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您看,我这儿有您厂工人的工资条,计算机打的,正经不少呢!不瞒您
说,我们厂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发工资那天,没给大伙儿发钱,发了一个纸条,说没
钱请大家勒紧皮带坚持几天,等借回钱就发,先发工人,后发干部。大伙儿一看,也不好再
说什么了,最苦的是那些退休工人,腿脚不利落,顶风冒雨地跑到厂里来领钱,年岁大了儿
女们嫌弃,全靠这两个钱给自己撑腰呢!我说的就是上个月的事,天气预报不知您还记得
不,我们那儿下大雪,发不下钱,老头儿老太太这个骂哟,说厂里蒙骗他们,肯定是把工资
存银行里赚利息了,又哭又闹。不怕您笑话,我家还真等着您厂里还了帐,我厂里拿这钱发
了工资,我拿这工资去买粮呢!我对孩子说,上回你过生日,你舅给你的那十块零花钱还在
不?孩子说在,我没乱花,我说你真是妈的好孩子,这钱先借妈用吧。妈说话算话,一定
还。只要厂里有了钱,妈就还你的,妈不会赖你的帐。大天白日的,妈哪能是那种人呢?”

    郁容秋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一副良家妇女的忠厚相,话语中却机锋四伏。

    好!哀兵必胜:女厂长不禁暗暗夸赞。不过她也更为焦虑,这女人谈到厂内的情况,不
是事实,起码目前还没有到这种地步,但只要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谁又能保证那种举债食粥
的情形一定不会出现?

    “今天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没钱。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女厂长恶狠狠
他说。要她说出这些话来不容易,她是端庄而矜持的知识女性,纵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这样
发泄,但从那些灰溜溜回来的催款员嘴里,她听熟了这句泼皮语言。

    郁容秋可不怵这个。女厂长咬牙切齿吐出来的话,在她听来那么亲切那么熟稔。她从小
就是被这种语言腌出来的,明知厂长是在模仿别人,也顿觉亲热。

    “我要您的命有什么用呢?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真要赖着
不还,咱就去打官司。您这个厂宣布破产,到时候来戴大盖帽的查封您的厂子和固定资产,
拍卖产品,以资抵债。人死帐不烂,这笔钱说到哪,您也是要还的!您这厂长当得挺滋润,
为了这九牛一毛的事,何必咱们公堂上见!再说,我这回来,是立了军令状的。您的命金
贵,我的命可是不值钱,您要是真敢赖帐不还,我就敢写了帖子到处散,然后一根草绳吊死
在你工厂大门框上!”

    “别……别……”不论是作为现实中的还是假设中的厂长,女厂长都急忙摆动双手。

    郁容秋轻快地笑了,厂长平日的威严都被这个动作抹去了,原来是个不禁吓唬的女人!
看来,她没有跟泼人吵过架!

    女厂长毕竟是厂长,她迅速调整了思路,正襟危坐说:“我纵是有还钱之心,也没有还
钱之力。真是没钱。人人欠我,我欠人人。要不然我把欠我厂钱的厂家名单抄给你,你能要
回多少,全带回去抵帐。这下总行了吧?”这又是一把讨债员们无法对付的杀手铜,女厂长
转赠给郁容秋。

    “您甭跟我说这个,我是一家不烦二主。是您欠我的钱,不是别人欠我的钱。我跟旁人
说不着。冤有头,债有主,讲的就是这个理。您可以广开门路,清仓挖掘,俗话说船破了有
底,底破了有帮,快沉了还有三百大钉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然,我给您出个主意,
前两年不是各厂都买了许多国库券吗?您就把它折给我们算了。反正您留也留不住,还谁不
是一还呢,给了我,我们全厂念您的好,我个人更是感激不尽,利率该多少算多少,保证不
让您吃了亏,你要是同意,咱们这就去取国库券吧!郁容秋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她虽平日里常同各色人等对垒,像今天这样滴小不漏地叫板,也着实费了精神。幸好临来之
前多少看了会子报纸,说起来才有板有限。

    “国库券没有了。你来晚了、昨天有人在你前头要帐,已经给搜刮走了。”女厂长已开
始佩服这个卑微的女工机敏的思维和伶俐的唇舌,但她还要逼她一下。外出索债,什么情况
都可能遇到。

    “一点都没剩?不能吧,犄角旮旯里总还能再找出点。”郁容秋也觉得自己这话根底不
足,可她没想出应对之词,只好借反问以争取一点考虑时间。

    “我堂堂一厂之长,怎么能骗你呢?女厂长扮演的厂长果然愠怒了。

    “我哪敢怀疑您呢!”郁容秋已经思谋出了对策,反正事情已无理可讲,拿出女人斗法
的手段就是了,“那厂长就请您多原谅了。打今天起,我每日到您这办公室外候着拿钱。钱
一天不到手,我是一天不会走的!”说完,脸上配合语气布出严霜一般的神色。

    “这么着吧:你大老远地跑一趟也不容易,我们厂现有一万台照相机,就抵给你们
吧!”并不是女厂长突发奇想、真有一个厂要拿这笔货色抵债,她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一万台照相机?郁容秋喃喃重复,望着厂长阴晴莫测的脸色,她真不知该如何对答。
她突然想自己来遭这份洋罪干什么?厂里有钱发工资,自然有她一份。若是都开不出钱来,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也轮不到她一个妇道人头上呢!况且有那么多男人同她好,他们绝不
会看着她挨饿受穷的!饿死谁,也饿不死老娘!

    她想站起身来扬长而去,走出这间洋溢着冷气令入汗毛孔闭锁的陌生房间,回到她的车
床前。她轻车熟路,手艺不错,车出来的活计像她的衣服一样清洁合体。

    可她不能这么就走了,得给女厂长一个面子。女人都爱面子,她之所以想当讨债员,不
就是想给自己挣一份面子吗!她把厂长这个问题回答了就走。

    怎么答呢?去他的讨债员吧!郁容秋顾不得这些了,她只从一个持家的女人来琢磨这件
事:“一万台照相机,合我们厂每人分四台?我们要那么多这玩艺儿子什么使呢?能熬能煮
还是能穿能盖?况且您保修吗,零配件全吗?您不能这么打发我!再退一万步讲,就是我不
跟您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哪里就拍得了这么大的板!您看这样好不好,您把照相机就
地拍卖了,便宜点会有人买的,再把现钱给我。我呢,也同时给厂子里发报请示,能有现钱
实在是最好不过。万一卖不出钱来,厂里再定要不要相机的事……”

    女厂长被折服了,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真是滴水不漏、铁嘴钢牙啊!她站起身,两手
撑着桌沿,用对一百个人讲话的声调说:“郁容秋同志,从现在起,我正式聘任你为我厂清
欠业务员!”说着伸出手来。

    郁容秋吃惊地半张着嘴,任湿润的牙齿在清冷的空气中渐渐干燥……许久才伸出手去,
仿佛试摸炉子烫不烫,小心翼翼地把半截手指送进厂长的掌心。

    厂长很高大,她的手却是纤巧而绵软的。她吃惊这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手指却像手表发
条一样坚韧而有弹性。她用力摇了摇。

    郁容秋受宠若惊,她讨好地问:“您扮的这个厂长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或是女的,这有什么关系呢?是厂长,这一点就足够了。”女厂长不悦他说,她
经常碰到这种性别上的歧视,对于来自男人的,她多少已习以为常,对于来自同性的,她更
敏感而愤怒。

    “当然很重要!”郁容秋对堂堂一厂之长对这个问题的忽视感到吃惊,她愿意为厂长弥
补缺陷:“假如对方是女的,话谈到这里,就没有什么指望了,我只有等您的指示,是空手
而归还是押回一万台照相机。假如是个男的,当然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女厂长已约略猜到了,她眉毛下面的筋肉聚在了一起。但她毕竟是厂
长,眉毛本身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整个面容静如止水。厂长受过的高等教育和她良好的家
教,使她不愿意以恶意去揣测别人,尽管那谜底已昭然若揭。于是就显出一种恶毒,彼此心
领神会不行,她非要当事人把自己的心思明白无误地昭示在太阳底下。

    郁容秋脸上有了悲壮的神气:“现在不是都时兴用兵法吗?三十六计里,可有美人计这
一说。我既然敢揭了您的黄榜,就做了这个准备。为了厂子,为了大伙儿的利益,我也豁出
去了。只是我有一个要求,倘若我把钱讨回来了……”

    女厂长被这种卑贱和高尚混在一起的坦白打动了,她截断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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