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他乡》和汉译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书名有着意象上的关联,总之,你正呆着的地方、你每天睁眼所见的生活,总是有那么点不对劲。套用客居德国多年的诗人张枣的理论,“他乡”较之“别处”更具有中文性,我的比较通俗的看法是,前者较之后者更像是个中文词汇,这种说法写着都别扭,一个中文词比另一个中文词更像是一个中文词?我们知道这是基于对翻译语体的反思,也是迷失在翻译中之一种。
一种语言通过翻译另一种语言,使那个对象臣服了。(劳伦斯?韦努蒂)我们以另外一种语言的方式说着母语,它如何可能?是由于它的语法已经先此表示臣服了?“别处”,这个由于冷战而被再度塑造的文学词汇,因着苏、东事变而来的一些国家的解体,将流亡和离散的主题显著的呈现给我们。令人不由自主地回望(一如流亡和离散的主体对故乡的不可抑制的回望。)在雅典、耶路撒冷、亚历山大和长安等不同的都城所蕴含的文化中都可以找到它悠长的线索;尤利西斯和卡吕普索的故事是其中的典范和重要的源头。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另一部小说《无知》中通过分析nostalgie一词在欧洲各种语言中的流变及细微差别,深入地涉及了这一主题。而“无知”可以说是种种乡愁的内在的特征,而正是种种“未满足的回归欲望”(对故乡、母语、传统等等)强化了离愁别绪。
与此处与彼处一样,现在与过去也是一对不断驯服与接续的重要主题。回忆者和被回忆者,宇文所安在论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经典意象和根本性母题时写道:“正在对来自过去的典籍和遗物进行反思的、后起时代的回忆者,会在其中发现自己的影子,发现过去的某些人也在对更远的过去作反思……当我们发现和纪念生活在过去的回忆者时,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通过回忆我们自己也成了回忆的对象,成了值得后人记起的对象。”
而这也正是一直为思乡所苦的木心的主题,他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一书所收的文章中,就人与自然之关系孰主孰宾、孰先孰后的论述,于此地与别处、现在与过去之外,提供了别开生面的见解,他写道:“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接下来大概有鉴于人与自然之间的绝妙好辞已被用竭,懊恼之余,便将花木禽兽幻作妖花了仙,烟魅粉灵,直接了与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中国的自然宠幸中国的人,中国的人阿谀中国的自然?……从来就分不清说不明。”
这则片断,可以看作是木心随笔的题旨和对中文传统的不倦念向。一如宇文所安所说:“要作的是远古的圣人,他们是文明的创始人,述则是后来的最出色的人,也就是贤人的任务。在声称他只述不作时,孔子也在无声地教导我们要以他为榜样,而在这个教导中又潜藏着另一重真理:如果孔子只作而不述,后来时代的人就会追随这种榜样,而不屑于回忆和传递已经做过的事,”反之,“传递自身变成了传递的对象,借以生存的形式变成了生存物的内容。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关于文明史性质的一个藏而不露的真理,这就是,文明所以能永远延续发展下去,最重要的是因为它的结构来自它自身。”
哦,传递、回声、倒影!让我们试着体会孟郊在《秋怀》中所感叹的:
“人心不及水,一直去不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