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月来都是她掏钱买肥皂、洗衣粉为师父和别人洗衣被,庙里从未给过她一分钱。中午,她见到师父后,鼓起勇气,向师父叩了大头,然后恭恭敬敬叫了声师父,师父也没象往常那样调转头不理她,而是面带笑容接受了她的顶礼。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连跪带爬扑到师父脚下,泣不成声……
可惜,好景不长。
也许,是由于业障未除?也许,是由于因缘不够?反正,最后的结果,她还是不得不离开了这所寺庙……
有位姓王的居士,介绍她去另一所寺庙学佛修行。
同在当地,天壤之别。
一进这所寺庙,她就受到当家师父无微不至的关心。适逢这所寺庙正在修建,去了没多久,师父就委她重任,叫她和一个老居士一起为庙里塑一组十八罗汉像。这可叫她犯了愁。别说她和那老居士从来没干过这一行,她本人连十八罗汉是个什么样都没见过哪。师父拿出一个师弟从五台山寄来的罗汉照片,让她们照着做。可是,塑佛像哪有那么容易啊。她们用麻袋背来泥土,和上水,摆弄来摆弄去,摆弄了二十多天,还是一大堆泥巴。她急得直哭,求师父别叫她塑佛像了,她愿意烧饭挑水洗衣服反正什么都愿意干就是别再干这个。师父好言安慰她,烧饭啊挑水啊你什么都不用干,你就给我把佛像做出来,你一定能做好的。正值东北的二月,冷得很,师父不顾严寒,每天从早到晚陪着一起做,一起挖泥、背土、和水……
她想起上回求观世音菩萨的事,知道光哭也不顶用,就跪在佛像前虔诚地祷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求求你让我把佛像做出来吧,我的师父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么冷的天,她还天天背土和泥,太辛苦了,如果我能把佛像做出来,师父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不知咋回事,也许,她诚心诚意的祈求又一次感动了佛菩萨?奇迹果然又出现了,到了第二十三天,当她象前些时候一样摆弄泥巴时,暝暝之中,神灵暗助,她的两只手忽然变得特别灵巧,一个上午,就塑出了一尊象真人一样大的罗汉像,而且塑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打这以后,她一天塑一尊,一天塑一尊,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塑佛像原来一点也不难啊。虽说天气还冷,她的心中充满了春天的温暖。有些来参观的人还打听,这个专门做佛像的小师父是打哪里请来的,能不能到我们那儿去帮着做几尊佛像啊?
她高兴得太早了。命运,显然要让这个过于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多受一些磨砺。就在她把十八罗汉像塑好没几天,她和她的师父都沉浸在喜悦中时,当地某部门突然派一伙人来查封了这所寺庙,理由是建这所庙没经过批准。来人将她们师徒几个狠狠训斥了一顿,还用铁家伙狠命把刚塑好的佛像统统砸坏了。她眼看自己和师父费尽心血塑出的十八罗汉被砸得少了胳膊断了腿,心里难过得在淌血。她实在不明白,她的师父是那样善良的好人,泥巴塑的佛像根本没惹任何人,为什么这世上有的人会对她师父和泥巴塑的佛像那么凶那么狠?
她被来人带到县里关了一天。他们警告她,不准在这所寺庙里出家!
有个居士把她保出来,送她路费,叫她赶快离开这里,最好回家去,不然会有更大的麻烦。她还真不舍得离开师父和那所小庙呢,在居士的劝说下,她想,既然这样,离开家里有不少长时间了,爸爸妈妈一直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一定又生气又着急了吧,那就回去看看吧……
回到家里,出乎她意料之外,父母一点都没责怪她。也许,女儿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再责怪她,也没什么用了吧。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人了。问妈妈家里过去供不供佛,她这才知道,不管是妈妈还是爸爸的祖先,世世代代都是信佛的,直到解放,上头把佛像没收了,这才无佛可供了。爸爸还对她说,既然出了家,就要好好修行,今后才能有所成就。对她回来,父母高兴得不得了,希望她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把身体养结实些,想要什么,只要家里有的,一定满足她。
谁知道,回家第二天,她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心里极难受,极烦躁,好象长了一窝草,闷塞得几乎死去活来。去医院看病,不管吃什么药,都不顶用。她自己有一种预感,这病在家里好不了,非走不行。父母见她这个样子,又心疼,又不敢强留,只好把她送出家门口。她见父母的眼眶里都噙着泪水,不敢回头多看一眼,迈开步子,就朝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走的方向走去……
那时,正好有个名叫续灯的大和尚打她们家乡路过,碰巧她从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居士那里听到这消息,就在别人的点拨下去见这个大和尚。大和尚名气很大,在修持上很有见地,已有八个月断绝米饭,每天仅食一小点水果素菜。大和尚法相肃穆端庄,威严无比,陪她去的师父见了,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也有点害怕,可还是鼓起勇气叙说了自己的出家经历,希望大和尚为她指点一条去路。大和尚听罢,朝她凝视片刻,然后开口:“我可以把你介绍到别的庙子里去。至于我的庙子,规矩很严,每天只吃一顿饭,早上两点半就要做早课,你去了怕是受不了的。”
她一听,脱口说道,她出家时间虽不长,每天吃饭倒也只吃一顿,而且吃得很少,至于早起,她早已习惯每天凌晨两点钟就起床了。大和尚听她这么一说,似有点惊讶,点点头说:“既然这样,那就跟我去吧。”
她又惊又喜,马上跪下,连连给大和尚叩头。当地居士见她这么个一点不起眼的小尼姑被一个名气这么大的大法师收为弟子,顿时都对她刮目相看。
大和尚收徒的标准很严,在他的寺院里总共只有十来个僧人,多是尼姑,其中三个已授戒。因僚房还未完全盖好,暂时只能让三四个尼姑合住一间房。她去了后,大和尚对她特别关照,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个静室,让她能独自一人不受干扰地打坐修行。怪事又来了。她因读书不多,看经文很费劲,可是,当她打坐时只要想到那些经文,咦,原先看不懂的经文,那意思居然一下子变得明白起来。经文越读越多,饭却越吃越少,从一天只吃一碗饭,到两三天、三四天才吃一小点,再到后来变得滴米不沾,连听到米字饭字胃里都不舒服,到了开饭时间,跟大家一起坐进斋堂,至多稍稍吃两筷素菜。
恰逢九华山举行传戒大法会,大和尚叫人拿出一大叠钱,送她去九华山受具足戒,还让她受完戒后顺路拜一拜诸座佛教名山。那另外几个尚未受戒的尼姑,尽管出家都比她早,却一个都没给去。
命运,似乎注定要在她出家修行的路上设置特别的障碍。受完戒朝了山回来,一开始还好好的,一个月后,她的心里忽然又象长了草一样,闷塞得慌,不知干什么好,更没法静下心来打坐。那时庙里正在打禅七,象她这样终日坐卧不安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她狠狠心剁下半个手指,燃供给佛,钻心的疼痛,使她莫可名状的烦躁在两三天里稍有所减,可两三天一过,烦躁依旧。暝暝之中,有个声音在她耳朵里嘀咕:你得离开这里,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
当丹碧尊妹说到这儿,我请她停一下,让我瞧瞧她的手。
她把左手伸给我看。五根手指,不缺不残,看不出哪一根被截掉过。
“哪根手指?”
“喏,无名指。”
“剁掉多少?”
“喏,这么长。”她比划给我看,至少半节吧。人的手指,剁掉半节居然还能长出来,这种再生能力可也真够厉害的。
“上了药没有?”我问,“你倒受得了?”
“没上药,抹点香灰,用一块布裹了裹。一开始还好,又痛又麻,后来,嚯,很疼很疼……”她想起那时的情景,嘴里嚯嚯吹气,脸上却露出顽皮相,好象好玩似的。
“你看看她的胳膊。”智悟对我说。
“胳膊?胳膊怎么啦?”我不解。
智悟把丹碧尊妹的袖子撸了上去,我一看,呀,她的胳膊上烫了那么多疙疙瘩瘩的香疤!应该说,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她的手臂长得不难看,曲线柔润,皮肤光滑细腻,可是,这皮肤上大大小小的蚯状物,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在中国佛教史上,曾有奇僧断臂求法,那到底只是千古绝唱;也有信徒燃指供佛,可毕竟也非常人之举。时至今日,连旧时出家剃度头上要烫疤的习俗亦被有关部门明文废止了。可眼下这么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大的勇气,自己把自己的半节手指给剁下来,还把两条好端端的胳膊烫了那么些个疤洞!当今时代,各种各样的护肤用品层出不穷,旁氏、玛氏、雅雀、妮维雅、美白、大宝……林林总总,尉为大观。为永保青春亮丽,太太小姐竞相拿各种各样的霜膏脂粉往皮肤上抹,有人甚至不惜用开刀剜肉等方法来消除皱纹和斑点。而这位大小姐,何以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对现代人来说,恐怕真不大好理解哪。
佛教推崇施舍行善积累功德。施舍,最常见的自然是财产施舍,但财产只是身外之物,故财产施舍又称施外财;最高的施舍,则是人之自身,头目髓脑,皆可拿去,称为施内财。不过,象须奢提太子那样以身上的肉活活割下来供父母维持生命,那是佛祖前世的悲壮业绩,只有在《大方便佛报恩经》里才可读到;而月光菩萨布施千头方满菩提大愿,同样仅见之于佛经里的记载。对常人来说,生命只有一次,别说舍不得,一旦真的把命施舍掉了,你凭什么来修练?于是有了断指燃疤,以此证明发菩提心的真正决心。藏地实行***,人死后,将尸体背到***台,扔给秃顶鹰鹫,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屑也不剩,既让死者最后一次积累了大功德,又有利于环境保护,不占地,无污染,实在是功莫大焉。
“你走了没有?”望着丹碧尊妹充满稚气的脸,我不能不感慨,这个心地极单纯的女孩,在宗教的信仰上却真是虔诚至极。我请她继续说下去。
“走了。这个庙子规矩很严,也有个别人受不了日中一食,而悄悄离开的。我想我不能不声不响就走,师父对我有大恩,哪怕挨一顿骂挨一顿打,我也要向师父顶礼告假再走。我把东西理好后,披上袈裟,壮起胆子到师父那儿行了大礼。师父一见我这个样子,就知道我有重大的事情要跟他讲。他一听我要离开这里,气得手都哆嗦了。但在他的眼神里,更多的还是一种伤感。师父那么大年纪了,她对我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你师父多大年纪了?”我问。
“师父的确切年纪我们从来没问过,总有七八十岁了吧。”丹碧尊妹说。“我从九华山受戒回来,他就安排我在庙里担任了一个很重要的职位。可我,在这个庙子里总共也没呆上两个月,就要走了。师父说我是业障深重,呆不住了,所以来了几个月就要走。他把我呵斥了一顿,然后吩咐别人给我拿钱。我没想到师父还会拿钱给我。我们庙子持金钱戒,师父自己从不用手摸钱。他叫别人拿五百块给我。我心中好感动好感动,哭倒在地上,死活不肯要。师父一定要我收下,我说那我就拿一百块吧。师父说现在这个社会,一百块能派什么用,做路费也不够,你连自己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呢。后来,他见我哭得很伤心,又说了些安慰的话,要我今后不管到哪里,都要好好修行。我就这样离开了师父……”
“你离开后第一站去了哪里?”智悟问。她虽然在壤塘已跟丹碧尊妹在一起呆了一段时候,但听她这么详细地谈自己的出家经历,也是头一回。
“第一站,去妙音那里麽。”丹必尊妹说。“那时她还是个居士。在家里时我们两个就很合得来,我说我出家后一定把你给带着。我心里牵挂她,就回老家一趟,自己家都没到,就去她住的地方把她叫出来,说是让她送送我,偷偷跟我跑掉了。她什么都没拿,口袋里只有十块钱。她一直想出家,丈夫三年前已跟她离了婚,孩子扔给了她,她姐姐等家里人管着她,不许她出去。你看我那时胆子有多大,自己出家才五个月,就把她的头给剃了。我让她也穿上僧人的衣服,俩人一起往安徽九华山那里去。到了安徽宁国,车费已化掉三百几,五百块还剩一百多,我们不敢再坐车了,那就靠脚走吧……”
这两个青年女子,或曰一个半比丘尼,怀着对佛教的极度虔诚,开始了艰苦的跋涉。整整走了一天,不会少于六七十里吧,妙音病了,再也走不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