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岛传回来的怒吼声支离破碎,听不清在骂什么。
瑶子以可怕的专注眼神盯着画面快速前进,一边说:
“我想把夫人邀情夫进入家中的画面,跟工读生的证词剪接在一起。”
“哪有那种画面!”赤松忍不住高声惊叫。
“当然有。”
“在哪里?”
瑶子迅速的旋转操控钮,准确的找出采访画面的开头。丈夫和女儿的尸体解剖完毕,夫人坐着警车回家。那是在工学院任教的副教授以三十年的贷款买下的独栋建筑,面积有四十五坪。等在门口的记者一拥而上,夫人对连珠炮似的问题一概拒绝回答,拨开人群进入大门,打开玄关的门,反手关上门,消失在屋内。
瑶子在这里停住画面,旋转操控钮倒带,改为四倍的慢动作。倒转的影像中,映现出门打开,夫人的手露出来的画面。夫人手上虽然戴的不是金饰而是珍珠,但看起来的确像是正要开门迎客。
“你要做什么?”
赤松打从心底冒出寒意。就算是才来新闻部三年的菜鸟,也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站在后面的剪接师发现不对劲,又纷纷站远,避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瑶子从剪接好的带子中找出要插入画面的位置。是那个工读生正在接受采访,说“在屋内的家人好像蓄意避人耳目似的,让一个东南亚裔的人进入屋内”的部分,找到后,她按下录影键,把采访带像刚才一样倒回去剪接。在画面中,正如工读生形容的,夫人正在为某人打开玄关的门。令人不舒服的慢动作镜头,使夫人透出一股好似娼妓诱人进入魔窟的妖气。
“你是玩真的吗?”
赤松询问时,瑶子已经结束工作,正在将剪接好的带子倒带。
终于完成了。
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宛如等待接棒的接力赛跑者一般,全身的肌肉已开始准备冲刺。耐吉球鞋正在原地踏步。看来她打算亲自送去副控室。
她抬眼看着播送中的荧幕。长坂一边列举事件的疑点,一边频频注意现场导播。八成是导播举起了“请拖延三十秒”的牌子。长坂抽动太阳穴附近的肌肉,浮现“我可不管了”的表情。这段说明结束后,他大概会对着镜头说出“各位请看”吧。要是没有影像出现,他八成会倚在椅子上说“那我们就这么等画面出现吧。”他就是那种毫不在乎开天窗的主播,但这种悠然的态度,事后可会让工作人员吃不了兜着走。
倒带完毕。
瑶子迅速退出带子,把温热的工作用放映带拿在手里。赤松伸出手,说“让我送去”,瑶子却拂开他的手,开始奔跑。围观的剪接师连忙让出一条通路。在全体目送下,瑶子冲出机器堡垒,奔向走廊。赤松回过神来,打算追上去,可是接力棒既然不在手上,他已经不必急着赶去。
电梯门正好在这时打开,瑶子却看也不看的奔向楼梯。在节目即将播出前拿着VTR的工作人员,绝不可以搭电梯,因为万一电梯故障,节目就会开天窗。
她左手将带子抱在胸前,右手大幅挥动着向上冲,由于冲得太猛,肩膀撞上转角处的墙壁。她敏捷的转换方向,继续向上冲。在地下一楼的赤松,用对讲机喊着“远藤小姐现在过去了!”长坂也差不多该将事件说明完毕了,希望他能再拖延一点时间。
从地下室来到一楼的瑶子,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迎面而来的面店外送员。
到达二楼了。瑶子的脚程丝毫不减。她两阶并作一步向上跑,缺乏运动的心脏开始剧烈鼓动。在通往三楼的转角处,她绊了一跤,向前扑到。慌乱中,她忙着保护怀里的带子,额头撞到地面,眼冒金星,差点昏倒,两脚却重新开始移动。只要再爬十个阶梯,就是副控室所在的三楼了。
到达三楼后,她沿着走廊直线奔跑。那一头的隔音门打开了,老鸟播带员伸出手,上司喊着“快一点”。他以为他是接力赛中的最后一棒吗?瑶子冲过走廊,顺势推开播带员,冲入副控室。她要亲手将带子放入放映机。
冲入室内后,森岛在光线织成的牢笼中以僵硬的表情迎接瑶子。放映中的荧幕上,长坂含着笑意说:〃VTR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据说是刚出炉、热腾腾的带子。”他尽量多拖延了一两秒,让带子放人。
瑶子直接奔向副控室的角落,将带子塞人第五层的放映机中。插入口打开,将带子吸入,传出磁头卷带的声音。在瑶子装填的同时,控制桌前的技术指导按下了开关。
瑶子靠着墙,平息呼吸,抬眼看着荧幕。
“准备好了是吧?好,请看本周的‘事件检证’。世田谷区副教授父女惨死事件,令人惊异的新发现。”
没有影像出现。长坂面不改色的盯着没有影像的画面,技术指导不断的按着按键。这时一秒钟好像有一分钟之久。
画面中的长坂,露出“还没出来吗?”的表情后,放松全身靠在椅背上。只要他的嘴里说出一句嘲讽的话,在节目播出后的检讨会上,森岛就会成为众人攻击的目标。
画面突然变暗。
在一片漆黑中,渐渐凝重的浮现国宝级书法家所写的四个大字。
“事件检证”
那是带子接上电波的一瞬间。
可以听见副控室的人同时喘了一口气。森岛肥厚的脸上冒着大粒汗珠,回头对瑶子说:
“你还是老样子,喜欢让人提心吊胆。”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虽然笑脸背后藏不住这种恨意,但他还是对瑶子表达了最低限度的慰劳之意。
瑶子从背靠着的墙壁,滑坐到墙边的沙发上。这里虽然不是瑶子应该待的地方,不过从战场归来的士兵就算休息一下,也不会有人抱怨吧。
“辛苦你了。”
旁边递过来纸杯装的咖啡,瑶子这才发现节目的专任副理仓科在这里。
以他的年纪来说算是相当浓密的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金属镜框后的眼睛,永远含着润泽注视对方。森岛和赤松都说这是一双看不透在想什么的眼睛。虽然是装扮洗练的四十八岁男人,却也是多少带着憔悴感的管理阶级。
仓科重新面向放映中的荧幕。这是播出前才刚完成的带子,没有经过主管审核。仓科不敢大意的盯着画面,生怕那里会迸出什么怪物。
采访带经由倒带和四倍慢镜头加工,瑶子丝毫不担心会被看出她动的手脚。
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影像。那又怎么样?电视播出的真实本来就算不得什么。瑶子是明知故犯。
呼吸稳定后,她喝了一口咖啡。荧幕上出现副教授家的简图,用红线标明了两具尸体的位置和凶手侵入的路线。
瑶子回想起在楼梯转角处撞到额头的痛楚。她用手指轻触,皱起了眉头。她也想起,这并不是额头第一次出现淤青。
分手的丈夫说,这是他第一次打女人。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幼小的儿子躲在碗柜旁,凌厉的眼神不是瞪着打人的父亲,而是挨打的母亲。不堪回首的记忆和额头的痛楚一起复苏。
四月第一周播出的“Nine to Ten”的“事件检证”单元,不只在每分钟的收视率调查创下新高,也将今年以来的平均收视率提升了三个百分点。
在介绍单元的时候,长坂虽然说有“令人惊异的新发现”,但他并不知道刚完成的带子内容,那只是他对于被迫拖延时间,苦苦等待剪接完毕这件事所发出的讽刺而已。
然而,带子里的确有长坂预告的惊人影像,让观众在画面前目不转睛的看了五分钟。
那个单元一播完,副教授夫人便打电话来台里抗议。转到副控室的电话是仓科接听的。
抗议的主旨,是在传播界常提到的“偏向报导”。夫人气急败坏地说,在这一两天中就要找律师提出毁谤名誉的控诉。节目播出的第二天,各家报纸都详细记载了夫人控告首都电视台的消息。这八成是夫人自己透露的。
“电视是一种视觉媒体,由于极端害怕冷场,遂如连珠炮般不断发出声音和影像,这其中会产生三种危险……”某评论家以这次的报导被害事件为例加以论述。
“一种是‘重视现在’的危险。虽然‘现在’应该有无数种报导角度,电视却容易流于只描述表相。第二种是‘重视影像’的危险。由于要求临场感,电视会偏重画面。第三种危险是‘重视感性’。电视为了迎合大众的感性,削弱了创作者的主体性。”
“‘Nine to Ten’恐怕只是适当的切取‘现在’,累积煽情的‘影像’,再以‘感性’的逻辑推演,创造出大众想看的结论吧。”
这就是该篇文章的概要。 棒槌学堂·E书小组
夫人雇用杀手先来家里探勘,将定存解约当作酬劳,请杀手杀死丈夫和女儿……隐含这种意味的报导,被许多有识者批评为“漠视人权的猎杀女巫式报导”,在台里也出现“未免做得太过火了吧”的批判。森岛等人平日就不满瑶子的独断独行,这次总算逮到机会,向新闻部经理要求处分瑶子。
身为单元执行制作,赤松被叫去说明原委,但并未说出副教授夫人开门的画面是利用倒带捏造的。就连看到节目的夫人,似乎也没发现那是利用剪接伪造出来的画面。对于这件事,赤松守口如瓶,选择成为瑶子的共犯。
电视台的高层主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待夫人的律师寄存证信函来。然而,它却永远没有投递出来。
节目播出两天后,事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
遇害副教授的弟弟和亲戚早就觉得夫人有问题,看了“事件检证”后,更加深了怀疑。
一家人避开记者,去所泽找待在娘家的夫人,逼问夫人节目播出的内容是否属实。那晚的争执演变成暴力冲突,夫人被推落楼梯,受到重伤,需要一个月才能复元。不只这样,据说连住院期间,心存怀疑的亲族都不放过她,不断威胁夫人“要是不说出真话,到时候可不只这点小伤而已”。
“简直就像在动私刑嘛。”
赤松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告诉待在剪接室的瑶子。
原本是善良的老百姓,即使亲人惨死也默默将悲伤藏在心底,绝对不至于恶态毕露的人们,受到瑶子剪接的影像煽动,竟然举止残忍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有个亲戚脸色凝重的带着水果去探病,然后将水果刀猛插进夫人大腿的石膏上……”
“这么说,夫人是因为感到生命危险才招供的吗?”
“好像不只如此。听说几天前调查人员到医院侦讯时,偷偷告诉夫人,谣传是夫人情夫的那个东南亚裔牛郎,因为非法持有大麻遭到逮捕。由于那个男人因别件案子被捕,夫人开始觉悟到已经无法狡辩,在这当儿,又被亲戚持刀相向,终于令她紧绷的神经断了线。”
据说夫人断掉的颊骨用石膏固定着,一脸凄惨的向调查人员招认“是我拜托某人替我杀掉丈夫和女儿的”。
这件事多少可以说是瑶子剪接的影像,牵动了和事件有关的人,结果找出真凶。
然而,瑶子和赤松并未拍手叫好,认为结果圆满就代表一切。
“……好险。”
赤松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似的低语。
对于“Nine to Ten”报导后第五天,事件便急转直下,顺利解决,带给赤松的,是心头大石落地的安心;带给瑶子的,则是确认人生核心部分的一种愉悦。
她没让赤松听见几乎忍不住从嘴里溜出的话。
所以我才无法放弃这份工作啊。
第二章
在都营住宅区的顶楼,从小套房面西的窗口,射入了淡淡的阳光。
听说今年的花粉整个四月都弥漫在东京的空气中。瑶子在床上慵懒地醒来,看着窗边盆景的叶子随风晃动,便反射似的打起喷嚏。
由于晚班的隔天又接着上早班,短短三小时的睡眠,让她眼皮干涩。待会儿她必须起床梳洗,在十点抵达电视台。今晚也得工作到夜间新闻结束为止。
面朝西南、六张榻榻米大的卧室,看不到任何东西可以令人联想到这是剪接师的住处。既没有陈列着和电视台数目一样多的电视荧幕,也没有最新型的录影机,只有一台二十寸的电视和S…VHS录放影机【注】。
【注】S…VHS录像机以提高图像质量为目的,采用了很多新技术,展宽了视频信号频带,改善了信噪比。使用S…VHS标准的录像机所录制的图像更清晰,画质非常好,整机性能指标达到或超过专业机水准。——欧阳杼注
桌上放着将在今年秋天正式引进的数位剪辑设备的专业说明手册。今后不能再像过去一样靠剪接机作业,而必须改用电脑。讲习会从下个月开始,即使是在这一行被称为老手的瑶子,也必须跟上时代的潮流。
昨晚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