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瑶子整个身体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缠绕得动弹不得。
“所以不管画面外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你都无法发现。”瑶子想,如果不说两句,只会助长这个人的气焰,但却说不出话。
“用不着客观,只要主观就好?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你在乎的不是真相的本质,照我看来,你根本只是对真相不感兴趣……”
“你不要胡言乱语。”瑶子想打断他的话,但却毫无气势,含糊不清。
“照我看来,你做的什么影像,只是用你的剪刀剪贴成的假设,只是个玩具!”
麻生张着眼,逐渐沉入从自己后脑扩散出的血海中。他摔入一个浅浅的水洼,后脑撞在水管上突起的状似粗大螺丝钉的东西。浮着油花的污水中,凶恶的颜色如泉水般不断涌出。
即使不走近也知道,麻生已经回天乏术。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
果然,他动也不动。瑶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杀了他这个现实。
谁听见都无所谓,她只想尖叫,超过恐惧容量的尖叫。然而冲出口的只是无声的震动。
瑶子咽下尖叫的冲动环顾四周。眼睛和头的动作完全不一致。没有人影。没有人看到。
双脚先做了决定。她快步逃离麻生的墓穴。黑暗的彼端有光,光亮状似温柔的迎接她。
来到酒醉的大学生踉跄走过的繁华商业街,嘈杂声仿佛突然提高音量似的迎面涌来。酒馆的灯饰反射着瑶子汗涔涔的脸颊。
“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
“……怎么搞的,出了什么事吗?”
“我送给淳也的棒球手套,你替我交给他了吗?”
“淳也不是打过电话向你道谢了吗?”
“淳也已经睡了?”
“你应该知道啊。每周有三天他补习到很晚。他回来也没洗澡,就立刻进房间去了。”
“是吗?……”
“你的声音怪怪的。你喝醉了?”
“没有。”
“有什么事?”
“我能不能跟淳也说话?”
“只要一分钟就好。”
“你的工作出了什么麻烦吗?”
“求求你,叫淳也来听电话。”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求求你,就只有今天……”
“你等一下。”
瑶子抱着话筒跪在地板上,仿佛是在教堂的最前排祷告。她是真的在析祷。求求您,请让淳也来接电话。
“淳也还没睡,可是他不想来接电话。”
“那孩子心里也很苦。”
“你不要怪他。”
“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
“淳也总算自己主动说暂时不跟你见面了。那孩子也是考虑很久才下的决心。对不起,请你暂时不要打电话来了。”
“说得也是。”
“你真的没事?” 棒槌学堂·E书小组
“我没事,只是有点想听他的声音。其实我有点醉了。晚安。我要挂了。”
“晚安。”
瑶子将挂掉的电话像婴儿般抱在脸前,弯下身子呻吟。
“啊、啊、啊……”
难以成声的苦闷。只能说是痛得无法言语的绝望与孤独。
儿子如果来接电话,我打算跟他说什么呢?那个手套好用吗?现在在学校最开心的是什么事?爸爸和新妈妈有没有常陪你玩?
妈妈啊,刚才做了非常坏的事。夺走了一条人命。
如果是面对自己亲生的儿子,她或许能尽情的忏悔吧。瑶子突然觉得,幸好儿子没有来接电话。
眼泪如同烫颊的热油,不停的滑落。
第十八章
“真没想到,那个家伙竟然死了……”
赤松神色自若的拿着现场的小标题清单来到剪接机前。
瑶子准时上班,坐在剪接机前。到底是怎么过了一夜,清晨怎么醒来,用什么步伐走进电视台大门的,瑶子一点也想不起来,只有肉体本能的遵循着每日的模式。
她从赤松手中接过贴着标题的录影带,插进机器里。
早上七点半,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发现麻生跌落在正在进行水管工程的暗渠中,早已断了气。110接获报案后一小时,早上八点半,首都电视台的采访小组也在现场展开第一手的采访报导。十点左右,负责制作的赤松将拍好的带子交给瑶子。
瑶子没有快速将整卷带子看一遍,而是在遇到重点时,用正常速度仔细的看带子。
现场拉起了警方采证的黄布条,那是下北泽的小巷。六米宽的街道周围,老式公寓和电梯大厦挤在一起。上班途中的人们,侧目看着警方的行动。尸体早已被运走,在大约三米深的暗渠中,清楚地标示着尸体的位置,鉴识课的人正在拍照。
“根据警方的调查,从死者身上的驾照,确定死者是服务于邮政省放送行政局的麻生公彦先生。有目击者表示,他下班后曾去一家酒吧喝酒。在酒醉状态下,于返家途中……”
赤松朗读的稿子到这里就断掉了。瑶子一把抢过来看。
“于返家途中,然后呢?为什么没有下文?”
这证明警方尚未掌握事件的全貌。
“他在酒醉状态下失足跌落。这应该是意外吧?”
“不,关于这个……”
穿着夹克的技术人员,从背后的机器堆中拿着带子过来。“录好了。这是十分钟前结束的采访。”是从现场电传回来的影像。
“听说麻生好像不是一个人……”赤松将技术人员送来的带子插入机器。
是记者采访住在附近的重考生。镜头只拍了颈部以下部位。地点是在公寓的走廊。
“傍晚我睡了一觉,正准备开始念书,听见外面路上有很大的声音……好像是个男人正在质问某人……我忍不住从窗口骂人。”
吵死了!瑶子想起有人抱怨的声音。是那时候的那个年轻人。
记者问他:“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
瑶子咬着唇,仿佛要咬出血似的紧紧咬着,眼睛盯着荧幕的影像。重考生没什么把握的回答:“我隐约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好像没听到……不过,就我的印象,好像是女的。”
“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 棒槌学堂·E书小组
“你以为你是谁,到底要搞到什么地步才满意,诸如此类的……他好像骂了对方很多话,可是听起来,又好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采访到此结束。瑶子松开牙关,苍白的嘴唇又恢复了血色。
“他本来就是在自言自语嘛。”
瑶子轻描淡写的带过,从机器取出带子。重新插入最初的采访带后,十根手指开始跳动,她已经开始剪接了。
“你是说,那是他喝醉酒自己在说醉话?”赤松刺探似的看着瑶子。
“警方的报告不是也说了,他在酒醉状态下,对吧?”
手指开始动作。现场全景、监识人员在暗渠下的行动、看热闹的人群……瑶子轻快的剪辑这些影像。这是这种事件报导的基本影像架构。
“死亡推定时间是晚间七点。他的确在附近的酒吧喝了酒,可是这么早就酩酊大醉,仔细想想,你不觉得奇怪吗?”
赤松的视线刺痛瑶子的脸颊。惟独今天,她感到赤松的眼神宛如尖锥。
“假设他准时下班,抵达下北泽,然后开始喝酒,顶多也只有一个小时。如果是在短时间内不断干杯,那我还可以理解……”
瑶子听若罔闻,随口命令赤松继续刚才的稿子。“住在附近的青年表示,他曾听见麻生临死前的说话声,据说麻生……”
赤松一边抄写,心里却还是难以释怀。拟稿本来是执行制作的工作,但在忙碌时,瑶子也会一边剪辑一边根据画面思考文案。当赤松写稿子时,瑶子已将重考生的访谈画面剪缩。
“傍晚我睡了一觉,正准备开始念书,听见外面路上有很大的声音……好像是个男人正在质问某人……我忍不住从窗口骂人,说了一声‘吵死了!’我隐约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好像没听到……又好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瑶子把中间删除掉了。“不过,就我的印象,好像是女的”这个部分,还有“你以为你是谁,到底要搞到什么地步才满意,诸如此类的……他好像骂了对方很多话”这个部分,都未出现在剪辑好的影片中。
瑶子感觉自己慢慢的滑下了黑暗的地狱深渊。重考生的证词,是昨晚瑶子亲眼看到、听到、体验到的事实,她只用一根手指就抹消了。身为新闻从业人员,做出这种隐瞒事实的犯罪行为,我到底想保护什么呢?归根究底,我又有什么该保护的呢?
“这样可以吧。”瑶子的语气不容分辩。赤松跟往常一样毫无异议,然而闷在年轻人心中燃烧的东西,逐渐冒出小小的火焰。
“昨天傍晚你为什么没来上班?”
“我不是说过,我感冒了。”
“感冒已经好了吗?”
“你快点拟稿吧。”
“昨天我不放心,打电话去过你家。”
“剪辑成一分五十秒就行了吧。”
“你家没人接电话。”
“我出去买药了。”
“你去哪里了?”赤松的声音微微颤抖。由于拼命想压低声音,结果变成恐惧的低语。“你在哪里跟谁见过面吗?”
瑶子才真的是恐惧到无法面对赤松。赤松在怀疑她。从今早传来麻生的死讯,他就开始怀疑了。他让瑶子做这则新闻,也是企图观察瑶子的表情,好证明心中的疑惑吧。
正如瑶子预料的,赤松拥有干这行必备的狡猾。看来她是无法躲开赤松怀疑的矛头了。
“麻生对同行的人说过‘你以为你是谁’,就在你刚才剪掉的部分。”
“麻生喝醉了。”瑶子断定。“重考生说,听起来好像在自言自语。以一分钟内要传达的讯息来说,这样就够了。如果连他自言自语的内容也要说明,反而会让观众陷入混乱。”
这是传达资讯的根本。听起来虽然言之成理,赤松却毫不放松。
“麻生会怒吼‘你以为你是谁’,就表示对方是个在麻生面前态度据傲的人物,而且重考生也说,跟麻生在一起的可能是女性。你为什么要删掉?”
“我们应该等警方的正式报告。”
“远藤小姐。”
“最后用这个画面可以吧?”她实在无法正视赤松的脸。
“远藤小姐,请你看着我。”
“稿子写好了吗?”
“我求求你,远藤小姐!”他的声音带着痛苦的挣扎。
瑶子鼓足全身勇气转向赤松。在她眼前的,是赤松那双含着泪光、几乎快要哭出来的眼睛。瑶子在脸部武装的盔甲,总算勉强没有崩溃。
“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好害怕。”
“怕什么?”
“我可以相信你吧?” 棒槌学堂·E书小组
瑶子没有回答,只是从机器抽出剪辑好的带子,送到赤松的鼻尖前。
赤松绝望的收下带子,身体仿佛畏寒似的缩着,站了起来。
瑶子选择了当野兽。
她到底还是没能逃脱。
十一点半的午间新闻正要开始前,瑶子窝在剪接部门的沙发上,茫然看着节目之间的广告,突然有内线电话找她。
是仓科。
“你立刻来经理室一趟。”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言简意赅的态度中飘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瑶子说声“好”,便放下电话,走出剪接部门。她虽然打起精神,体内却毫无活力。
有川经理与森岛也在经理室一起等她。不知为什么,叫她来的仓科反而不在。
“那边坐。”
经理连看也不看瑶子,便叫她在沙发上坐下。在瑶子正对面的两个人都僵着脸。虽然两人的五官看起来似像非像,但瑶子觉得自己简直像面对一对双胞胎。
沉默支配着空间。
“马上就要开始播新闻了,有话不能等播完再说吗?”
瑶子先开了口。有川与森岛都沉默不语。屋内略有寒意,或许只有自己觉得冷吧,两个男人的额头上正冒着汗。瑶子抚着自己发冷的肩膀。
“你们在怀疑我吧。”
她先下手为强。
他们也知道麻生顽固的要求她道歉,又不断骚扰她。现在麻生死了,根据过去发生的事情,他们一定会怀疑我。
“刚才记者联谊会送来了警方的报告。”森岛率先开炮,但并非平常讥讽瑶子的语气。
他在害怕。森岛在怕我。
“警方在麻生死前喝酒的酒吧,获得老板的证词。据说麻生带着女伴。而且是女的先来,后来麻生到了也过去一起坐。”
瑶子咬着下颚内侧的肉。她只能用这种方法让自己振作起来。
“老板也描述了那个女人的特征。你想听吗?”
“有采访镜头吧?我待会儿再看。”她兴趣缺缺的说。
又回到沉默。
“开始了吧。”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