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男女老幼抬头仰望着天空。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小孩的脸,老人的脸,高中女生的脸,家庭主妇的脸,大家都半张着口抬头看着天上。目光似乎正在追着某样掉落的物体。终于人群中有人发出尖叫。下一个镜头总算看清了落地的物体。是一个上面绑着人的大风筝。这是新年的话题集锦。
事物的真面目可以留在后面,先尽量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再说。让他们忍耐到生理上的极限为止。
等到瑶子把阿川传授的技巧融会贯通,可以将初雪的风景或小学入学典礼这些“花絮镜头”正确又有个人风格的加以剪辑时,阿川和三个伙伴决定独立门户了。
瑶子在阿川还没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工作”前,就已向公司递出辞呈,虽然薪水少了三成她也不在乎,就这样开始在阿川的公司上班。
新公司的剪接师逐渐在各家电视台获得工作机会,薪水也逐渐增加。起初仅仅窝居大楼的一室,随着器材日渐增加,最后占据了一整层楼。
最新型的剪接机一送来,阿川一定先让瑶子操作。因为阿川有个小小的迷信,他相信瑶子用过的机器绝不会故障。
“那时你教给我的东西,现在全都成了我的武器。把张力拉到观众忍耐的极限。说明留在后面没关系,先吸引他们的视线……”
瑶子沐浴在光影交错的阳光下,也不禁含笑谈起往事。“我真的很感激你。对我这个专校毕业,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你传授给我的东西足以让我在这个圈子生存了十四年。”
“这可不是因为你有天分。”阿川带着恶作剧的笑容转身看着瑶子。“是因为我爱上了你。如此而已。”
阿川是瑶子的第一个男人,到目前为止,也是最后一个。
那是一个寒冬深夜,两人离开酒馆,步向宾馆街。
阿川仿佛生气似的快步向前走,瑶子只好加快脚步追上去问他:“你要去什么地方?”阿川一言不发的走人一家宾馆的大门。二十一岁的瑶子虽然嘴里生气的说着“不行啦”,却还是缩着肩,尾随着挚爱的男人进入那家宾馆。
“我们来玩棒球吧。”
阿川停下脚步说道。就在瑶子“啊?”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袋中取出全新的手套套在左手上。那是儿童用的,所以必须将指头硬挤进去。
“那是送给淳也的礼物。”
瑶子略带不满的扬声说道。
“稍微用一下,皮革才会变软。”
阿川已经站到可以接球的距离。
瑶子丢出的球,准确的飞到前夫的胸口。为了陪儿子玩球,昨天她已经对着公寓附近的墙壁练习过。
“其实你很想穿白纱礼服吧?”阿川边投球边问。
“我对那种东西真的没兴趣。”
他们只邀请了双方家长和剪辑公司的同事,在中国餐馆的主厅举行一场小小的派对。送走被拉去喝第二摊的丈夫后,瑶子为了隔天的新闻又继续工作。
“一直到开始阵痛送去医院前,你都还坐在剪接机前吧。”
瑶子还记得,那时正在剪接三井物产马尼拉分公司负责人被释放的新闻快报。
孩子出生后的那两年,瑶子专心在家带孩子。黑色星期一经济风暴,瑞克鲁特公司贿赂丑闻,昭和天皇驾崩,瑶子都是在家看电视,而非坐在地下室的剪接室。换尿片、喂副食品、在公园推婴儿车的手指,常常敲打着空气。
快速前进、倒带、录影、旋转控制钮找出画面的开头……就像朝空挥拳,只是空虚的游戏。
八九年宫崎勤【注】遭到逮捕。那是动荡不安的一年。
【注】轰动日本社会的奸杀幼女案凶嫌。——译者注
瑶子已经无法再忍受朝空挥拳的游戏了。
然而,她与阿川离婚的理由,并不是动荡的八九年,事情的开端和一般离婚夫妻没有两样,是丈夫的外遇。
瑶子心里明白,对丈夫来说,那只不过是逢场做戏。得知阿川和欢场女子共度一夜后,在她内心一隅,反而因为终于找到理由脱身而高兴。
“淳也就交给你照顾,我要回去工作。”
斩钉截铁的说完后,瑶子便让未满三岁的儿子记住她的新地址和电话号码,叮嘱他寂寞的时候随时可以跟妈妈联络。淳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愣愣的看着母亲拎着一个皮箱走出家门。
在门口回首时所看到的淳也,到现在依然烙印在记忆中。清澈无邪的漆黑眼眸,一直凝视着即将远去的母亲。瑶子一点一点的抹平这段痛彻心扉的记忆,总算活了过来。
分开之后,儿子三天就会打一次电话来,瑶子去托儿所接他,然后直接留在瑶子的住处过夜。这个习惯慢慢变成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淳也逐渐跟母亲疏远。他已经习惯由祖母照料的生活了。
“我不是要替自己的外遇脱罪,不过当你走出家门,说要回去工作时,我头一次对自己亲手教你剪接技术的事感到后悔。”
阿川投来略微强劲的一球。瑶子在眼前接住。她没有将激动的感情诉诸言词,只是用同样强劲的力道将球掷回去。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悲哀。宁愿放弃孩子选择工作,这是多么不幸的女人。”
“你要跟我谈什么?应该不是聊往事吧?”
就像等待判决的犯人,瑶子强迫自己在心里做好准备。
阿川将接到的球在右手中不断旋转。下定决心投球后才说:
“你可不可以别再跟淳也见面?”
瑶子没有去接投过来的球。球越过身后,飞到公园的另一端,消失在草丛中。阿川的眼睛追着球的去向,瑶子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
“他有新妈妈了。”阿川低垂着头说。
“是那个女人?”
“怎么可能?”
“你要再婚?”
“已经办过结婚登记了。”
“去北海道旅行是三个人一起去的?”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晒得满面红光的人在淳也身边吗?
“……他和新妈妈好不容易才混熟了。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要在两个母亲之间取得平衡,对他来说还太难。今后我希望你只做个远远守候他的母亲,我就是来求你这件事。”
阿川一口气把话说完,以消弥胸口的痛楚。
“你要来跟我谈这件事,淳也知道吗?”
“昨晚我跟他说过了。”
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打从她把孩子交给丈夫的母亲,一脚跨入电视台的剪接室,剪辑日本人用一百二十五亿日元买下梵谷名画的新闻那天,她就已经知道了。
当她坐在剪接器材前,把散落眼前的影像片断,用自己的刀子加以切割,涂上浆糊,久久沉醉在组合的快感中时,抛弃孩子换来工作的痛楚,就像注射过吗啡一般消失了。
为何报导?为谁报导?她看见自己像念咒语似的吟诵两个F,试图找回剪接的熟悉感。
“淳也昨晚考虑了一阵子后跟我说,说得也是,也许不见面比较好……”
泪腺猛然受到刺激。痛楚化作一颗大大的泪珠,在瑶子的眼中来回滚动,寻找出口。她不想在这种地方落泪。
“麻烦你把那个交给他。”
瑶子从自己手上拔下手套,夹在腋下说。
阿川含糊的嗯了一声,从手上拔下新手套,小心的用两手捧着。
“多用那个陪他玩玩。”
“我会叫淳也打电话向你道谢。”
“店里说有专用的润滑油,仔细的涂上油,可以让皮革变软,也不会发生失误。”
“我会告诉他的。”
“恭喜你结婚。”
阿川只是点头,脸上没有任何部分露出笑意。
瑶子说声“再见”便转身离开。前夫大概打算一直目送她从视线消失吧。也许他又在低语“真是不幸的女人”。
前夫投来的最后一球消失在某处。瑶子想像着没人发现那颗白球,任它在草丛深处寂寞的遭受风吹雨淋,被落叶和土掩埋,逐渐污损腐朽的样子。
风吹过空旷的中央广场,瑶子从风中嗅到夏天的气息,她决定专心倾听自己的脚步声。
和淳也年纪相仿,期待夏天来临的孩子们,骑着脚踏车越过瑶子身边。
她在台里的剪接部门消磨时间直到傍晚。
当她在寄物间的电视前看着六点的新闻时,年轻的女剪接师惊讶的问:
“咦?远藤小姐,今天不是该你轮休吗?”
“我搞错值班表了。”
她临时扯了个谎。
气象预报结束后,瑶子离开剪接部门,确定播映中心没有赤松的人影后,一个人走出后门。要是赤松在,说不定她会邀赤松去喝个烂醉。幸好赤松不在。
从停车场牵出脚踏车,拖着沉重的步伐,牵着车子走。
瑶子颔首。大颖泪珠随之滚落。
第十章
当她将脚踏车停在停车场锁上链子时,异物立刻靠了过来。
“您是远藤瑶子小姐吧。”
男人仿佛要用整个身体压过来似的逼近瑶子。油腻的汗水沾湿了太阳穴,兴奋使他的眼睛笼上一层薄膜,瑶子不禁向后退。
是麻生。
“果然是你。我去抗议时,你就坐在我旁边操作带子吧。”
短短数秒中,便从“您”变成“你”。看起来好几天没洗的头发,垂落在额头上。衬衫满是皱摺,领带也松开了。也许是在上班途中顺道过来的吧,肩上还背着皮制的公事包,但里面似乎没放任何东西,看起来扁扁的。
今天穿的也是灰色西装。
“那时你既然在旁边,为什么不出声?”
“因为没人替我介绍。”
瑶子从出其不意的突袭中恢复过来,回应男人的视线。
“你可以自我介绍呀,说你就是捏造我笑容的人。”
“我还有工作。” 棒槌学堂·E书小组
她朝电视台门口走去,麻生快步追上,与她并肩而行,从近距离丢话过来。
“人事命令马上就要下来了,我本来还以为是去宇都宫的储金中心,结果是旭川。去旭川当邮局局长,这下子离我老婆孩子待的新泻更远了,你要怎么负责?”
“我要叫人啰。”
前面就有警卫。警卫早已听见停车场的争执,摆好了应变的架势。
“出了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想干嘛……”瑶子看也不看麻生,顺势便要走进门内。
“慢着!”麻生的手伸过来,拉住瑶子外套的袖子。
“你想做什么?你是什么人?”警卫插进来,摆出职业化的应对方式。
麻生没有再纠缠下去。他对着瑶子消失在门内的背影放声说:
“都是你剪接的影像害的,我的人生已经全毁了。喂,你听见没有,远藤瑶子?快道歉,你至少该道个歉,你不道歉我就天天来!知道了吗,远藤瑶子?”
麻生口中的那个名字,听起来凶恶的简直不像自己的名字。背后持续传来“快道歉!”的怒吼声,使她有种赤身裸体在玻璃碎片中打滚的感觉。为什么男人的叫声会这么尖锐的刺过来呢?她挺直身体,恨不得封住所有毛孔。瑶子冲向地下一楼的安全地带。
早上的骚动立刻传进赤松和仓科耳里。
赤松听到后立刻到门外察看。问了警卫才知道,后来麻生甩开警卫,往赤坂方向走了。
“他只是想把工作和家庭的失败都怪到电视头上,好安慰自己。你别放在心上。”
仓科来到剪接部门对瑶子说。
“万一他又来要我道歉怎么办?我该照他要求的乖乖道歉吗?”
“你根本用不着道歉。那件事上面的人已经解决了。”赤松十分愤慨。
“如果道个歉就能使对方消气,那你就跟他说声对不起吧。”
“那个人绝对不会只听句对不起就算了。”
赤松也有同感。“他一定会继续来,直到你给他跪下为止。”
“看来只好不理他啰……”仓科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怎么会知道远藤小姐就是剪辑那段影片的人呢?”
自从获得技术者协会奖以后,瑶子的大名就传遍了圈内,不过很少有人能将她的名字和长相连在一起。
“对方是放送行政局的人,在首都电视台应该也有一些关系吧。”
“这么说,是新闻部有人泄密吗?”
在瑶子心中,可疑的人选实在太多了。
午间新闻结束后,瑶子带着赤松走进电视台正对面的面店。
没想到麻生也在那里。他正狼吞虎咽的吃着鸭肉面。发现瑶子时,他露出满面笑容,仿佛看到自己心仪的人,随后又转为带着讽刺的阴险笑容。我可不是故意在这里等你呢,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他从隔了两张桌子的位子上,投来隐含这种意味的表情。
“我们走吧。”赤松对瑶子说。
“没关系。”瑶子向店员点了食物。
也许麻生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