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生哼了两声,浮现略带快活的笑容。森岛也跟着笑了。他有自信,凭着自己的幽默可以缓和紧张的气氛。
“你的意思是说,让人摸不清想法的官员,也有感谢老天爷的高贵情操吗?”
森岛的笑容无力的消失了。他将头低下。
“为什么我会在那里笑出来,让我来告诉你们吧。”
麻生倾身向前,摆出凌驾三人的姿态。
“在那个警局的停车场有一个小女孩,年纪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概是她妈妈因为违反交通规则到警局来,所以她在那里等妈妈吧。她穿着黄色的衣服,绑着小辫子,正在柏油路上玩皮球。我被警察盘问了三个小时,已经累瘫了。前任次长涉嫌假出差时,我曾经跟吉村律师一起吃过几次饭,也陪次长打过高尔夫的应酬球局,的确看到他与地方上的频道业者在来往。吉村律师三天两头跟我说,‘为了整肃风纪,需要你来作证’,搞得我快烦死了。我跟他的关系不过如此,偏偏不知是哪个同事告诉刑警,说我和吉村交情很好,害我被叫去小石川分局。‘吉村律师正在调查放送行政局的什么事?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招出来!’警察不断这样盘问我,我只能反复的说‘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三个小时下来,我已经打从心底累了。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的笑容。她像天使一般,对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微笑。我觉得受到抚慰,也回她一个同样的笑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并不是杀人犯躲过警方的怀疑,松了一口气的那种笑容。”
“有原始母带吗?”眼见麻生的话告一段落,仓科立刻问森岛。
“应该有。”
“我们去下面的剪接室看看吧。”
仓科转向麻生:“我们去确认一下,当时停车场是否真有这样的女孩,可以吗?”
“没问题。那就去确认一下吧。”
“如果您不介意,请跟我们一起去。”
众人站起来。仓科吩咐森岛顺便把播出的节目带准备好,并且找一个操作剪接机的技师来。森岛立刻用内线电话指示剪接室,找个人把上周“事件检证”单元的资料带拿来。
搭电梯下楼时,四个男人都一语未发。明明只是去地下一楼,心情却如坠入无底地狱。
穿过地下大厅进入剪接室,一名女剪接师早已在那里待命。
是瑶子,始作俑者的远藤瑶子。
有川、仓科和森岛,皆在一瞬间露出意外的表情,但他们板着扑克脸,避免让麻生察觉有异。仓科与瑶子视线交会时,无言的警告她别多嘴。瑶子微微额首,以剪接师的身份坐在桌前。男人围在她身后并排坐下,赤松不知何时也加入,五个男人表情阴沉的面对荧幕。
麻生坐在视野最好的位子。瑶子右肩的后方,便是麻生汗涔涔的脸。大概有点感冒吧,带着鼻塞的呼吸吹向瑶子的发梢。
瑶子觉得很不舒服。
“先从播出的节目带看起好吗?然后再确认原始资料带。”
对于仓科的提议,麻生默默点头。瑶子将贴着“事件检证·四月第三周”票签的工作用母带插入机器。
麻生的体温似乎更接近了。他正趋身向前,打算看荧幕。男人冒出的热气,令瑶子感到肩头有如火烧。
她按下播送键。
黑色的画面上出现手写的标题——“事件检证”。
镜头慢慢淡出后,浮现用歌德式字体写成的副标题:
“市民团体干部跳楼自杀之谜”
画面右半部是永和学园位于东京神田的校本部全景,左半部是邮政省所在的办公大楼,男记者的声音和画面一同出现。“在这个电波从天而降的时代,某私立大学为了实现建立全国学习网的野心,正企图染指卫星放送事业。负责核发业者许可的邮政省放送行政局,过去一直答复该校,不可能分配卫星频道给民间企业及教育机关,然而……”
记者并未指明“某私立大学”是永和学园。但当他继续说明预定发射的放送卫星,随着数位化的革新,使情势产生变化,在“某”邮政派议员的居中撮合下,收购“某”地方电视台股份的“某”私立大学,终于等到获得频道的机会,伴随着这段说明出现在画面上的,是大学平和的校园风景。
“私立大学的私下关说与运作,是否形成了非法的官商勾结呢?关于这件疑案,据说之前便与放送行政局关系深厚的市民团体‘草根运动会’的干部吉村律师,已开始单独采取调查行动……”
画面上映出吉村律师生前的样子。那是他召开记者会,检举前任次长假出差的镜头。
“吉村律师曾向身边的熟人提及,有人一直在阻挠他的调查行动。在三月二十日晚间九点左右,他从事务所大楼的屋顶摔落致死,留下诸多谜团。”
现场采证的影像出现。吉村陈尸的地面附近,满是斑斑血迹。
“警方当初宣布是自杀,但屋顶的护栏并没有吉村律师的指纹,同时尸体是呈抛物线落下,某位前任法医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吉村律师有可能是在意识模糊下被人抱着推落的。”
画面上接着也出现了曾在吉村临死前和他通过电话的同事的证词,及声纹专家的访谈,说明了根据电话中的声音分析,吉村当时正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关于这个充满疑点的事件,警方仍继续从自杀与他杀两方面进行调查。就在这样的某一天……”音乐短促的响起,邮政省大楼的全景,经过灰色加工处理后,出现在画面上。
“我们采访小组,从一名熟知邮政省内情的人物手中,得到一卷录影带。”
聚光灯投射在放在桌上的数位录影带上。
“在吉村律师死亡的十五天前……”
那是灰衣男子弓着背,跟踪从酒店走出的吉村的影像。旁白的说明是:“摄影者发现有人日夜监视企图查明贪污疑案的吉村律师,于是用摄影机拍下神秘人物跟踪吉村的情况。”
跟踪的镜头几乎是一镜到底。粗糙的画面漫长的持续着,没有音乐,只有现场的声音,摄影者淡淡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有临场感。
“在吉村律师死亡的七天前也是……”
驾着厢型车在大楼前出没的男子,在路边小便后又回到车里。
“还有吉村律师刚坠楼身亡后……”
在现场围观警方采证的人群中,隐约可见该男子的镜头以连续三个停格画面呈现出来。
“之后,在吉村律师的丧礼会场上……”
送完奠仪朝本堂走去的五名黑衣男子。其中一个背影最像刚才三个镜头中的男人。镜头诡异的摇向那个背影。
“后来,有数名邮政省的人员,被警方传唤,接受侦讯。”
画面突然滋满光亮。泛白的画面中,有几个人在晃动。
是走出小石川分局的麻生与两名部下。起初过强的光亮遮盖了三人的脸,但当两名部下走出画面,只剩下麻生时,光亮被加以调整,表情变得清楚起来。那一瞬间,麻生站在舞台上,成为数千万观众的目光焦点。
镜头跟着穿灰西装的麻生移动,最后出现了麻生露出爽朗笑容的瞬间。两秒的笑容后,麻生的全身镜头带有深意的逐渐淡出。
漆黑的画面中,朦胧的浮现灰衣男子的轮廓。
那是将灰衣男子站在酒店前监视的全身影像,加工处理而成的速写式影像。
中场的旁白说:“灰衣男子带给事件的,只有灰色的结论吗?我们将继续追踪报导。”
带子播完后,众人的视线逐渐离开荧幕,在狭小的剪接室中,挤着身子围在桌边。
“跟踪他的人不是我。”麻生摇头说道,“背影和发型的确很相似。可是你们可以去调查看看,三月五日那天我加班到半夜。”
“你听我说,麻生先生……”有川试图打断他的话,麻生却不肯停止。
“三月十三日我感冒了,在家里休息,你们可以问我太太。二十四日的丧礼我也没有去。画面中出现的另外四个人,也跟我的上司和同事似像非像。”
“那二十日那天呢?”仓科抓住空隙问道。关于最关键在死亡当天的不在场证明,麻生跳过未提。这点仓科没有忽略。
这时原本喋喋不休的麻生突然闭上嘴,仿佛想用叹气来含糊带过,出现两秒钟的沉默。
全部的人都察觉到异状,回头看着麻生。瑶子也转头看着突然闭上嘴的男人。
“……二十日晚上,我在品川台场的酒吧。是有人约我去的。”
麻生的语气突然含糊起来。
“是谁约你的?只要那个人能替你作证,你就可以洗清嫌疑了。”
仓科凝视着麻生失去血色的脸。
“约我去的人,结果没有出现。”
众人都在揣测他话中的含意。
“而且那天是假日,酒吧没有开。我打电话到那家伙的事务所去也没人接。我在酒吧前等了一个小时,就回家了。所以,那时如果没有经过的路人记得我,我的不在场证明就无法成立了。”麻生苦涩的说。
“约你去酒吧的人是谁?”
“……是吉村律师。” 棒槌学堂·E书小组
有川、森岛、赤松和瑶子,都将全副精神集中在仓科与麻生的对答上。
“你是说,他在临死前叫你去台场,是吗?”
“是的。”
“吉村律师正在追查永和学园与放送行政局勾结的疑案,其中邮政派议员及地方电视台也牵涉在内,这件事你当然知道吧。”
仓科质疑的是,难道这种人一约你,你就傻呼呼地去见他吗?
“我不想批评死掉的人,不过那个律师真的很会死缠烂打。”
“结果你去了,吉村却没有来。”
“对。”
“而且酒吧也没开,又没有人经过,老实的你,就在那种无人可以替你作证的地方等了一个小时才回家。然后你从电视新闻得知吉村律师坠楼的消息,大吃一惊。根据推定,他死亡的时间,正是跟你约好见面的时间。”
据声纹专家表示,吉村律师在临死前打电话给同事时,似乎是在某人的协迫下,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如果真是这样,也许他打电话给你时也是处于同样的状态。”凶手为了嫁祸给麻生,诱骗麻生到不在场证明难以成立的地点,再将吉村从楼顶推落……
“总而言之,”遭到一连串问题攻击的麻生,似乎决定与全世界为敌,提高了音量,“总而言之,我跟吉村律师的事件毫无关系。你们没资格用不在场证明来攻击我。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少给我装模作样,摆出一副正义使者的嘴脸!”
“你听我说,麻生先生,”森岛堆出满脸的笑容,“我们播出的节目中,不管是跟踪律师的人也好,在陈尸现场围观人群中的男人也好,或是参加丧礼的男人也好,我们都没有说那是你吧。”
“你们表现出来的意思就是这样!”
他愤怒得似乎快要失去理智。瑶子背对着他,边听边默默的再度开始作业。她将机器中的带子倒回取出,把春名给她的数位录影带放进另一台机器中。
“关于您的画面,只有您从警局出来走了几步后,浮现两秒钟笑容的样子。”森岛祈祷自己说的话会有镇静效果,“你听我说,麻生先生,请你冷静的回想一下播出的内容。关于那个偷拍影像的资讯提供者,我们只说是‘熟知邮政省内情的人’,可没说他是‘邮政省内部的人’。所以,关于那个穿灰色西装的人,我们应该也没强调他是情报提供者‘在邮政省的同事’。换言之,他是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他在吉村律师身边出没的影像,和最后出现的你的画面,没有任何关联。”
“真亏你说得出这种话。”麻生闻言,气得尖声驳斥。
“一方面有这个神秘人物在,另一方面,邮政省的相关人员曾去警局接受侦讯。我们所报导的只是这样。”
“这是狡辩,强词夺理。”
“我哪一点狡辩了?”森岛也激动起来。有川连忙安抚部下,要他冷静一点。
“不管叫谁来看,都会觉得电视是在说,根据灰衣男子跟我的共通点,神秘人物就是我,有杀人嫌疑的我从警局获释,所以才会笑出来!”
有川从容的回答:“我可以理解,的确可能有观众会这么解释。不过,我们可没办法对每一个观众的诠释负责。”
“大部分的观众都是这么诠释的呀。迟钝到连这个都无法察觉的人,没资格使用大众传播媒体。”麻生摆出官员的口吻,“你们故意在我的笑容上做文章。这点你们承认吧?”
“也许的确是引起了某些联想。”
“是谁在故意含沙射影?是你?还是你?”
麻生把食指伸得直直的,指向仓科,又指向森岛。众人几乎要将视线飘向坐在麻生背后的瑶子,但总算勉强忍住了。
如果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