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他一边回想着平素在这一带溜达的刑事侦探的精悍神态,一边下腹运气地叫嚷
着。
“你想对这个女人干什么?”
话音刚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对方竟一下子掉转身,从刚刚来的胡同暗
处跑掉了。他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喜八竟吓了一跳,真可谓又惊又喜。
“非常感谢!”
过了会,仍然躲在暗处的女人兴奋地叫着。
“那人已经走了吗?”
“稍等一下,我再看一看。”
喜八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稍微挪动一下脚步,观察了一下胡同的黑
暗处,盯着看了一会,觉得的确没有人了。
“没事了。那家伙肯定滚到什么地方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畏畏缩缩靠近喜八,朦胧的灯光映照出其面孔,装束一般,但曲线丰满,
容貌诱人。这个看上去像是招待的女人垂着头,忸忸怩怩站在那里。
“回哪?我送你。”
喜八拍着胸脯站在前头。
“往这边走吗?……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刚才,我差一点被杀死,那人是有前科的,刚刚才从监狱中放出来的。”
说着说着,两人离开寺庙的长墙根,走到稍稍明亮一点的大街上。
“以前你就认识他?”
“哎!一点点而已,没有深交。我就像被毒蛇缠住一样。他一直跟着我,威胁
说如果不听从他的话就杀了我。刚才他怀里就揣着短刀。”
“干吗不报警?”
“你是员警吗?”
“不是,刚才是吓唬他的。我是个画画的。”
“啊?”女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如果报警的话,岂不更加恐怖?如果那样恐
怕就真的要被杀死了。算了,还是逃到一个那家伙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半是自言自语地反复嘟哝着。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详细说一说?如果有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喜八抛却了羞涩,信口说到。
“谢谢。我想我自己一个人能应付。”
从那女人的话语中,一下子就感到拒绝之意。喜八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平时
就比一般人要懦弱的喜八再也没有勇气说帮助一类的话了。当街道两侧的房屋逐渐
变得明亮起来时,穿戴破烂的他渐渐觉得有点自卑。不知从何时起,方才黑暗中的
英雄变成了胆小鬼,连被自己救下的女人看一眼都觉得无比羞愧。
“非常感谢。现在我没事了。从这我一个人能回去。”
她朝着傻乎乎站在那里的喜八鞠了一躬,轻轻地拐过明亮的街道走了。喜八无
地自容,故作无表情状若无其事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更为可笑的是,直到此时,
他才注意到被救女子的身份。
“啊!想起来了。她不是K舞蹈团里的舞女吗?”
他觉得曾经见过她。以前他经常光顾的浅草六区的曲艺场里,有一个名叫蝴蝶,
颇有人缘的舞女,她不知何时从舞台上消失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竟然在这
暗淡的地方筑窝,过着漂浮不定的日子,还要被那个有前科的家伙追得到处乱跑,
实在可怜。
当他明白被救女子是舞女蝴蝶后,喜八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宛如透视到充
斥在浅草附近的罪恶的一个侧面而感到兴奋不已。眼前描绘着前科者那抽搐、铅灰
的表情以及蝴蝶的背影,在黑暗的小道上踏上了归家之路。
植村喜八当然不知道,他所救的这个舞女不是别人,正是野崎三郎的恋人蝶。
她那晚离开三郎画室,归途中受到那个有前科之人的袭击。喜八被卷入这个故事便
是从这次与蝶的偶然邂逅开始的。
13
自那以后,植村喜八总也不能忘记那晚之事。浅草曲艺场的舞女、铅灰色面孔
的前科者,这种奇妙的组合勾起了他的兴趣。仔细想想,那时蝴蝶的态度令人不可
理解。在曲艺场舞台上也算见过世面的她为何对那个人无来由的威胁如此心惊肉跳?
就算那人是凶恶的前科者也不必那么胆战心惊。既不向别人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又说要躲起来。她身上莫非有什么秘密。他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苦苦思索着。
通过以上描述,读者可能会想,这个植村喜八对于悄悄探究他人隐私有着异常
浓厚的兴趣。如果他不是那么胆小,干脆扔掉画笔去从事刑事侦探的工作岂不是更
有成就,更加称职。现在植村喜八的前方出现了引起他好奇心的目标,那个前几日
晚上遇见的前科者。在女大力士的杂耍场,隔着摔跤场地,他与他再次会面了。喜
八感到一种异常的亢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喜八躲在人后,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男人。有蛮力的女相扑、女大力
士的人场式、连胜五人的精彩表演统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那人曾犯过什么可怕的
罪行,他无从得知,但此时前科者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喜八的眼睛。
就这样监视了约有三十分钟,只见对方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并
将印字短褂的袖子一直卷到肩膀处,慢悠悠地晃向门口。于是喜八也立即站起身,
分开围观的人群,从另一个出口跟了出去。跟踪真是让人兴致昂然。
出了大门,一看四周,发现那人夹杂在人堆中正在点烟。当时两人距离很近。
喜八想绝不能被他发现,急急忙忙正准备混人人群里。就在那一瞬间,对方已将烟
点好正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那一刻碰撞在一起。
“糟了,被发现了。”
喜八大惊,拔脚想逃,可那人竟毫无表情地呆呆站着。看上去他已经没什么印
象了。如果真是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我要一直跟着你。喜八安下心来,继续密切注
视着那男人的举动。
过了一会,那个男人慢慢地朝前走去。如大猩猩般弯曲的双腿、污黑的脚板底
啪嗒啪嗒发出声响,后跟破烂不堪的草鞋,真是一副破落的样子。喜八跟着跟着,
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跟着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到底意欲何为。你真是
多管闲事啊!但当他想到那张异常扭曲、铅灰色的面孔,又感到如果让其溜走,似
乎有点可惜。那张脸无端地吸引着他。左思右想间继续跟踪着,不经意间那人已穿
过公园,来到脏兮兮、犹如迷宫的街巷里。先向右拐,再向左,走着走着,两侧的
建筑物越发灰蒙蒙、脏兮兮了。不久,那人溜达着走进了一家小酒馆。这儿不足两
间宽,门口挂着又黑又脏的土黄色的布帘,两旁的玻璃窗上沾满了油污和灰尘,几
乎不透明。
喜八索性也大着胆子跟着那人钻进了店里。在十七八平方米的房间里,有一个
呈马蹄形、类似酒吧柜台的台子,其外侧摆放着几把没有扶手的椅子,马蹄形台子
的里面站着个身材矮小的乡下女人。也许时间还早,店里还没有多少客人。
“喂!来杯白兰地。”
那个前科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靠着柜台撑着腮帮,发出嘶哑、浑厚的声音叫
嚷着。喜八则要了杯啤酒。
“再来一杯。”
一口气喝完后,那男人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其下酒菜是切得细细的卷心菜。他
一边手拿卷心菜蘸着酱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不断地要酒。
“大姐!能否给这位老哥也来杯,我要敬他一杯。”
那男人已醉得差不多了。看到喜八傻傻地盯着面前的白兰地,竟放肆地大笑起
来。
“别害怕,又不让你付钱,尽情吗吧。”
说着,好像有什么可笑的事一样,那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店里的各个角落都灰暗下来,熏得漆黑的灯泡发出暗红的光线,客人也
逐渐多了起来。那个矮小女人接客的声音频繁起来,破陋的小酒馆中竟显得热闹非
凡起来。围着马蹄形的吧台形成一个奇特的派对。带着酒意,那些初次相识的人们
开始用粗鲁的语言,不带任何恶意地交谈起来。谈话的内容多是发泄不满。这是无
所事事之人的不满,听上去如孩童般天真幼稚。喜八捧着一杯酒悠然地听着这些粗
鲁却让人心情舒畅的谈话。
“吆嘿,吆嘿……”突然那前科者打着狂放的节拍,唱起一首奇妙的歌曲来。
那曲调竟让人觉得舒缓、悠闲。喜八盯着他那张因为喝了酒而有点人样的面孔,听
着这首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广阔无际的大海,想起了那操纵着被海风吹得鼓起的
船帆的雄健的海员们。也许这首歌是一首船谣。“吆嘿、吆嘿……”这一拖长的余
韵也永久地留在耳中。
“不要满脸苦相。”
那前科者陡然煞住了歌声,大骂起来。周围的人全都饶有兴致地盯着这张喝醉
的面孔。
“钱?钱是什么?钱这玩意,要有就有。你们别看我这副德行,我有个有钱的
亲戚。啊,是类似于亲戚的家伙。只要我敲他一笔竹杠,他就会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将一百两、二百两的钞票拿来,并对我说尽管用。哈哈哈。”
男人那张可怕的面孔越喝越明亮,越喝越讨人喜欢。喜八甚至会想:这样的人
会有前科?
“以前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昨天刚刚弄清楚。我该转运了。明天他就会送钱
来。什么?他不可能不来给我。哇哈哈哈。我也是有钱人了,有钱人了。兄弟们,
宋庆祝一下。再干一杯。”
男人说得唾沫星直飞,那骨节粗大的手不断重重地拍打在植村喜八的后背上。
看着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让人感到那天腰揣短刀,尾随舞女之后的男人简直就是
另外一个人。喜八想乘对方酒酣之际,打探一下他与蝶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认不认识三友馆的一位名叫蝴蝶的舞女?”
喜八拣了个机会,漫不经心般地问到。
“什么?”
“一个名叫蝴蝶的舞女。”
话音刚落,那方才还起劲的前科者一下子变了脸色。
“蝴蝶?你说蝴蝶怎么了?”
前科者那张扭曲的面孔,死盯着喜八,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
14
对方听到蝴蝶一词后,立刻变得气势汹汹,植村喜八一下子就呆住了,顿时痛
恨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家伙也许会杀了我。”
他脑中一下闪过这样的念头。
喜八脸色大变,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对方,而前科者那张铅灰色、青筋突起
的大脸如金刚力士般逼迫过来。
“你是蝶什么人?”
从前科者的嘴中喷出含有高度酒精的唾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喜八的脑中闪
现出许多的意味。怎么回答才好?从对方那充血的双眼中射出的寒光足以说明这不
是一句酒话。
这个男人肯定自那天晚上,即喜八装作刑事侦探的那天晚上后,就再也没找到
蝶。并且他现在肯定也明白那晚放走蝶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刑事侦探。即使他当
时没能记住喜八的长相,从刚才的氛围中也能感受出。
“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在舞台上看过她。”
喜八怯怯地答到。
“哼,真令人可笑,你真是个色鬼,什么都不知道还要问。”
前科者啪嗒将一直挥舞着的像要刺穿喜八眼睛的那双筷子丢在了桌上。让人诧
异的是他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放在桌上的生卷心菜。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同
时嘴中嘟嘟囔囔地发出毫无意义的话语。
“喂!”
突然间,他又扬起头大叫着。
“拿酒来,酒,酒。”
叫着叫着,头又垂下去,最后是不为人懂的嘟哝声。
“喝得太多了。”
喜八心中暗喜,为了向其他人掩饰窘状讪讪地说着。他急急忙忙结完帐后便钻
出了酒馆的布帘。外面已是晚上。酒馆对面有一家散发着奥虫气味的廉价宾馆,昏
暗的灯光下,一个营养不良的拉客男子,穿得像是鸡公,正寻找着迷路的乡下人。
一个身穿细条纹短上衣,脚穿带后跟的竹皮草展,身上刺青的老兄哼着小曲,穿过
马路。已经这么晚了。喜八对这一带不熟悉,弄不清方位,但依然迈开脚步。
还没走两三步,袖口被重重地拖住。
“稍等一下。”
低沉、压抑的声音。他感到身后有一个沉重的、踉踉跄跄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老哥,我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前科者压抑着自己高亢的情绪,低声却执着地嘟哝着。
“先生,先生,您还没有结帐。八十五个铜板。请先付钱。先生。”
飞奔而至的酒馆掌柜拍打着就快要倒在地上的前科者的肩膀。
“是吗?八十五个铜板吗?”前科者边嘟哝着,边在挂在肚皮上的钱袋里找寻
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