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做了判决。
“减薪三成,连续两个礼拜。还有——”他捡起镜片已经破掉的眼镜之后说:“你得赔偿我这东西的损失。”
沃特斯极不情愿地点了头,发出好大的擤鼻涕声音。
晚餐会上,被喧宾夺主的约翰显得很不高兴,大家都不敢去招惹他。伊莎贝拉可是煞费苦心,又是亲吻约翰的下巴,又是拿冰块帮他冰敷,试图安抚他。约翰一边让人伺候着,一边开始刁难众人,要大家去帮他找眼镜,接近弱视的约翰只要没了眼镜,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偏偏他那副备用的又送去修理了,不在手边。伊莎贝拉提议道:
“我记得二楼资料室的抽屉里爸爸的备用眼镜,你要不要试试看那个?你们两个的度数应该没有差很多吧?”
约翰同意了这项提议。伊莎贝拉马上离开房间,匆匆取来眼镜让约翰戴上,看着约翰新造型,葛林的心中有了很奇怪的想法。
——跟某人好像。约翰那大到有点假的大鼻子以及仿佛贴上去的小胡子,配上史迈利爷爷从前戴过的玳瑁圆框眼镜,简直就像是杂货店里专门贾给小孩子扮家家酒玩的变装道具。说得精确一点,只要在约翰的头上再加点头发,他就跟在喜剧电影里演冒牌绅士的格劳乔·马克思(Groucho Marx)没两样了……不,不对,我怎么觉得那张脸经常看到,好像就在这附近的哪里……
葛林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约翰只要加上头发,就跟殡仪馆大厅挂的肖像画——二十年前的史迈利爷爷一模一样了。跟史迈利优雅的下巴线条比起来,约翁的下巴正好反映出他的傲慢性格,显得过于方正,不过,此刻它正隐藏在包着冰块的毛巾下。
约翰戴上父亲的眼镜,似乎也承了父亲的威严,他断然宣布道:“从现在开始,我要窝在办公室里彻夜工作,谁都不许来打扰。餐会到此结束。”
先是被有数面之缘的沃特斯吓个半死,然后被错认为妖怪,到最后连溜冰鞋都被约翰没收了的赤夏噘起嘴说道:“什么嘛!拽个二五八万似的。那家伙最好比史迈利爷爷早一步进棺材,我最高兴了。”
对这走出餐厅的约翰的秃头,她忙着做出各种不同的鬼脸。
第八章 红茶与固执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十五世纪那样,死亡在人们的心申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们强烈感受到它的存在。“不要忘记你将会死亡”的警告声,透过各种方式,在生者的耳畔回响着。
——胡伊辛格(Johan Huizinga),《中世纪之秋》 (The Autum Of the Middle 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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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叫死人去都比他好。”玛莎像是故意要让人听见似的骂得很大声。“指望那家伙帮忙,我还不如去拜托躺在坟墓里的死人,真是有够笨的。”
在厨房骂得滔滔不绝的人是巴利科恩家的厨娘玛莎,那声音大到连在客厅都听得一清二楚。一大早就跑去偷东西吃的赤夏,嘴里一边嚼着食物,一边从厨房走进客厅,对葛林说:
“玛莎又在数落诺曼了。做蛋糕的材料不够,她急得像什么似的,正叫他去拿呢!”
诺曼的行为能力几乎与小学生无异。一开始,周遭的人都认为那是因为他在战争中失去记忆的关系,不过,最近越来有越多人相信他原本的智商就只有这样。因此,派给诺曼的永远只能像是掘墓之类的单纯工作,要不就是照顾莫妮卡,跟在她身边。只是,巴利科恩家的佣人洛克因为亲人去世的关系,从昨天开始请一个礼拜的假回意大利去了,因此诺曼被调过来支持玛莎,供她使唤。
就在这时,厨房那边突然传来好大的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随着那个声音,赤夏整个人跳了起来,高兴地叫道:
“呀喝!太棒了!”
接着是玛莎的女高音。 棒槌学堂·出品
“哎呀!你在干嘛?我说的是青豌豆罐头吧?真是越帮越忙。再去拿!”
“魔鬼教练玛莎为了准备茶会逼真是拼命呢!”赤夏说:“啊,对了,玛莎得到指示,叫约翰也出席。”
所谓的“茶会”,每周六早上都会举行,是史迈利仿英国“十点早茶”订下的规矩,巴利科恩家的所有成员都会参加。此刻在客厅里的人,有寄住在这栋房子里的葛林、哈斯博士、伊莎贝拉、赤夏,以及自宅在大理石镇、但偶尔上完班后会顺道留下来过夜的詹姆士。约翰也住在巴利科恩家的宅邸,不过从昨晚开始,他就窝在殡仪馆的办公室里熬夜工作,所以大家都还没跟他打过照面。伊莎贝拉打了电话过去,跟他说茶会就要开始了。如今实际上掌管墓园的人是约翰没错,但即使是他,也不敢违背史迈利的命令。伊莎贝拉挂上电话后说道:“他说他马上过来,要我们先开始。”
于是众人往二楼史迈利的房间走去,殿后的葛林正要踩上楼梯之际。玛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顺便帮我叫一下莫妮卡夫人。我要泡茶,走不开。”
葛林心想:好歹我也是巴刊科恩家的“少爷”啊!竟然把我当作用人使唤。不过,看看自己这身打扮,实在也不像什么少爷。“魔鬼教练”的指示不可违背,葛林只好乖乖地绕到莫妮卡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令人意外的是,从里面传来的竟然是马利阿诺神父的声音。走进房间一看,坐在躺椅上的神父正一边眨眼,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
“神父。您昨晚住在这里吗?”
神父勉强忍住呵欠,点了点头。
“嗯。我担心莫妮卡啊!都没有人来看她,我不放心留她一个人。”
神父这样说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却挑起了葛林些许的罪恶感。昨晚闹得鸡飞狗跳,却没有半个人来探望这个身体不好的老太太。葛林心虚地问道:“那……莫妮卡还好吗?”
“嗯,她昨晚告诉我心脏很难受。约翰以前也曾说过,痛风不只会让关节肿大,还有可能引发心肌梗塞之类的并发症。不小心不行啊!偏偏她那个人又极排斥看医生。不肯让人家碰她。不过今天一觉醒来,她精神好多了,还有点吵呢!”
好像要证明神父的话似的,后面那个房间传来莫妮仁的歌声,是经典流行老歌《无法抹灭的回忆》(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
“The way you wear your hat(你戴帽子的样子)
The way you sip your tea(你喝茶的样子)
The memory of all that no one can take that away from me
(没有人可以把这些从我记忆中抹去……)”
门打开,坐着轮椅的莫妮卡出现了。在她身后是像跟班一样随侍在旁的诺曼。脸上的妆化得比平常漂亮,抖动肥下巴唱歌的莫妮卡,心情显得非常好。如果不是脚痛的话,说不定她会像琴姐·罗吉丝(注:【19】琴姐·劳拉丝《Ginger Rogers,一九一一——一九九五)是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女演员与舞者,与舞王佛雷·亚斯坦为著名的银幕情侣,曾演出多部脍炙人口的歌舞剧。)一样边唱边跳。每个礼拜跟丈夫喝一次茶有那么开心吗?葛林心想。就在这时。马利阿诺神父扫兴地说道:
“莫妮卡,保持心情愉快是对的,但是,待会儿你一定要让约翰瞧瞧哦!”
莫妮卡的脸马上拉了下来。“提到他,我就有气。”
马利阿诺神父连忙打圆场。
“啊,昨晚他是过分了点。先别说他对天主教信徒不敬,光是用那种语气谈论还没过世的父亲就下对。可是——”
“他那个人越来越自大了。”莫妮卡的愤怒苏醒了。“明明没有实力,只会模仿史迈利。坐父亲的椅子、戴父亲的眼镜、把父亲讲过的话再讲一遍,就以为自己很行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父亲。把墓园交给那种人打理好吗?杰森来做都——”
“你刚才说杰森——”葛林正打算问个清楚,却被马利阿诺神父打断了。
“不行啊。莫妮卡,你不能被愤怒所控制。我会找个机会开导约翰的,你就原谅他吧!这才是为信仰而生者该有的表现,不是吗?”
莫妮卡勉强地点了点头。
“别忘了来祷告哦!”马利阿诺神父说完就先告辞了。葛林一行人则前往史迈利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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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走进史迈利爷爷的卧房,葛林就会想起在英国乡间或是大学城里随处可见的典型维多利亚书房。在这类房间里,通常会有一座欧德式的大书柜,里面塞满一整排褐色的套书,壁炉台上则摆着烟斗和已经褪色的昔日橄榄球校队的照片,然而,“做完礼拜后,来我的书房!”那 种严肃的气氛在这里特别明显。
事实上,这里原本是间书房。“我讨厌死在陌生的医院。我要待在自己喜欢的房间里,迎接死亡的到来。”——为了迁就史迈利的任性,家人帮他把床移了过来。这个房间和莫妮卡的房间并排,都位在屋子的东边,最能照得到早晨的阳光。从窗户望出去,墓地、殡仪馆的西厢和火葬场等一览无遗。普通人家的话,一定很讨厌一打开窗户就看到“夜总会”,但微笑墓园的基地盖得就像欧式庭园,不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姑且不论晚上,像现在这样站在旭日底下。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变色的枫树、翠绿的灌木。以及五颜六色的供花园、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各色墓碑,景致真是美不胜收。
待在自己选定的“等死室”里,史迈利从刚才就一直眯着眼睛,欣赏着窗外的风景。边桌上手提式电视正开着,播放的节目是第九频道的 “晨间周报”。主播站在湖面,俯瞰着自己的倒影,开口说道:“……PH值异常低的酸雨带来极大的影响,天鹅湖的鱼有大部分正濒临死亡的危机。接下来是本周的酸雨预报……”
“……被视为因臭氧层遭破坏而引起的皮肤癌,据加拿大安特略大学莱理教授的统计,将它与艾滋病的罹患率作一比较……”
众人在墓园主人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等候着。电视继续播出下一则新闻。
“……州南部又发生了死者复活事件,对于之前医疗中心的应对合宜与否,各方的褒贬不一……”
史迈利把电视关掉,轻轻叹了口气。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把白色床单照得像是会发光的云,躺在上面的史迈利不像是个垂死的病人,倒像是个腾云驾雾的老神仙。脸颊削瘦的老人高兴地说道:“你们都来啦!多么舒服的早上,连我肺脏里的癌细胞好像都很高兴似的……咦,怎么没有看到约翰?”
“他从昨晚就窝在办公室里,我刚刚已经打了电话,他说马上过来!”
伊莎贝拉话还没有讲完,敲门的声音就响起了。进来的人是约翰,大家不约而同地全盯着他瞧,因为他的头上多了顶很突兀的假发。围着床有一张L型沙发,约翰坐到其中最旁边的位置后说:“对不起,我昨晚熬夜了,刚刚才梳洗洗好,所以来迟了。对了,这个是爸爸爱吃的。昨天伊莎贝拉特地去买回来的。”
约翰拿出怀里的包裹,把四角罐子放在桌上。盖子一打开,就看到撒了白色糖粉的巧克力整齐地躺在小方格里。
看到约翰出现的莫妮卡刻意换上了和善的表情,说道:
“哎呀!约翰,见到你我真是太开心了。我还在想你今天会不会臭着一张脸呢!看来是我多心了——”
大概是不想在史迈利面前把昨晚的旧话重提一遍吧,约翰急忙打断莫妮卡的话。
“嗯,我也是,我也很高兴能像这样,和颜悦色地跟您见面。”
“我才是呢!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你。虽然你昨天说了那样的话。不过,我知道你始终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史迈利问道。 棒槌学堂·出品
“不,没什么。”约翰马上否认。“对了,爸爸,您要吃巧克力吗?”
在父亲面前,约翰果然又变回乖宝宝了。他昨晚的行为是很嚣张,但那只是对伟大父亲的一种反动罢了——葛林在心里这么想。
“哇,是有加兰姆酒的呀!太感谢了。对了。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很久没戴假发了吗?还有。那身衣服和那副眼镜好像都是我的东西。”
约翰有点慌张地回答道:
“我看办公室里有,就借用了一下。我的衣服被酒弄脏了……”
“什么?你又喝酒了,所以才会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吗?”
“……嗯,没有啦!”
约翰神经质地摸着自己的脸。在他的下巴处。贴着昨晚混战留下的纪念:大大的OK绷。
詹姆士以轻蔑的语气说道:“真是名副其实的酒鬼(John Barleycorn)。”
约翰听了,显得很不高兴。“这无聊的笑话我从小就听到不想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