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的这个原因也正是其他两个女人害怕的原因,是吗?」
然而,冥冥中存在着某种更大的力量,保卫着权益受到侵害的主人,也让窥听一事适时而止。
有人从小路另一头走来,走得不快,迟缓的步伐显示此人心事沉重,忧烦不己。
埃勒里当下隐身到更浓密的灌木丛后面,造化弄人注定他这个晚上听不到斯特拉·戈弗雷的最终回答了。他缩着身子,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他刚刚隐身的小路另一头。
戈弗雷夫妻也听到了,他们理所当然静了下来。
是康斯特布尔太太,她晃荡晃荡地出现,像个苍白而巨大的鬼魂,身穿怪诞的黄色麻质衣服,月光下裸露的肥膀子如同大理石。她的步子拖着,石子路被刮着喀嚓喀嚓响,梦游般一张圆圆的大胖脸如同死人般没一丝表情。她独自一人。
她拐过小路弯道时,肥硕至极的臀部就从离埃勒里脑袋几英寸的距离处扫过。
接下来是两边几乎同步的彼此招呼之声,虚假的笑声如同玩具鸟发出的机械式鸣嚷一般。
「康斯特布尔太太,你哪里去?」
「晚安,康斯特布尔太太。」
「哈罗,我——我只是随便散散步……好可怕的一天啊……」
「是啊,我们全都——」
埃勒里带着对命运的不满心绪,恨恨地跟自己低咒一声,悄悄溜到了小路另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场。
第九章 夜·深蓝的猎者
麦克林法官醒了。有一阵子,他还用力想从一大团漆黑浓雾中挣脱出来,但此时他完全醒来了,身体每一种感官都醒了,在意识到自己侧耳倾听之前,他的耳朵已自动发生了作用;在两眼真正张开之前,他的眼睛也像急着看穿眼前这一大团漆黑一般。老迈的心脏,他惊愕地感觉出,此时像个活塞般剧烈跳着。他直挺挺躺着,知道有危险。
有人,他知道,在他房里。
从眼角他瞥见落地窗以及窗外的西班牙露台,窗帘只拉起一半,因此他也能看见满天星斗的夜空。时间一定很晚了,但多晚呢?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震动得床单沙沙作响。有人夜间上门来,在平时,或在一间才出了谋杀案的屋子里,他觉得危险程度并无二致。
然而,他的脉搏逐渐恢复了正常水平,没事情发生,常识告诉他,怎能如此放纵别人随意闯入。他不开心地想,不管此人是谁,都已然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了,于是他运起全身上了年纪的肌肉,让自己坐了起来,如果事情需要,他还没衰老到无法奋起为自己做漂亮一击……
他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响——此刻,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黑暗——他很肯定自己看见某个人迅速地闪出门外,他的夜间访客走了。
「喂!」他喊了声,双脚也移到地板上。
一个干而冷的声音自他身旁某处响起:「你终于醒啦,是吗?」
法官跳起来:「老天!埃勒里吗?」
「刚刚,我想你也听见有好朋友到你房里巡访一番,不是吗?不不,先别开灯。」
「这么说你也是闯入者之一,」法官问,「是谁——」
「跑掉了,是吗?理当如此,波德定律不是说,两个物体不可能同一时间内占有空间中同一个位置吗?好吧,管它对不对,反正我的科学知识本来就很烂。关于有人偷溜进来这事,我早就预料到了。」
「你预料到了!」
「我得承认,我倒没想到她闯的会是这房间,但这也不难找到解释——」
「她?」
「哦,是啊,是个女人,你难道闻不出脂粉味吗?抱歉,我无法告诉你此人的真名实姓,在这上头我从不是范·达因笔下神探万斯那类的人。我只知道,她穿白色长袍之类的,老实说我在这里守了已一小时以上了。」
老先生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在这房里?」
「哦,不,主要还是在我房间,但当我察觉她想弄开你的房门时,我赶紧从我们房间相通的门溜到这里,以防——呃——以防万一。你可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宝贝,她很可能趁你还呼呼大睡时,狠狠给你一家伙。」
「别耍嘴皮子!」法官斥责他,但仍记得压低嗓门儿,「怎么可能有人会想来攻击我?这些人我一个不认识,并且我也和他们一点牵连都没有,这八成是个误会,她弄错房间了,就这样。」
「没错,当然是这样,我刚刚只是吓吓你罢了。」
此时,法官仍坐在床上。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埃勒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来源已变了,从床的另一边——也就是房门那儿传来:「嗯,她只是战略性地暂时撤退,看来我们得等了,你起床的动静把她给吓跑了。你到底想怎样?」埃勒里笑起来,「泰山一样跳起来扑向她,是吗?」
「怎么会想到是个女人,」法官不太好意思地说,「我不打算说谎,免得被你修理得体无完肤。这女人到底是何方恶魔?」
「我要知道那就太美妙了,那几个都有可能。」
麦克林法官躺了何去,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臂,两眼则固定在他所知道的房门位置那一点上,刚刚可以看出埃勒里动也不动的身影。
「好吧,」良久,他没好气地说,「你要不要谈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儿守株待兔?你觉得谁嫌疑较大?我到底睡了多久?你这小子实在是全世界最让人生气的年轻人——」
「喂,拜托一次只问一个问题。依据我的腕表,现在差不多两点半,你一定有着异常随遇而安的良知。」
「要不是那个可恶的女人,我一定还睡得好好的,现在,我还觉得全身骨头酸痛得要命。这样行了吧,然后呢?」
「然后,说来话长,」埃勒里开门,探头出去,再飞快缩回来,门也旋即关上,「还没发生什么事,我也一直睡到十点才起来。你一定饿了,是吗?特勒会拿最好吃的——」
「少提特勒!我一点也不饿,回答我问题,你这蠢蛋!你为什么想到今晚有人会闯来?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埃勒里说,「有人闯隔壁房间。」
「隔壁——那是你的房间,不是吗?」
「另一边,尽头那间。」
「马可的,」老人说,沉默了半晌,「不是有警员看守吗?我认为鲁斯那小伙子——」
「诡异的是,鲁斯小子现在正挺尸在一张吊床上,吊床挂在特勒房里,睡得可开心呢。」
「墨莱一定气坏了!」
「我认为他不会,至少,不会冲着鲁斯。你知道,鲁斯是奉命撤守的,哦——我下的命令。」
法官在黑暗中张大嘴、睁大眼:「你的命令!这我就不懂了,是不是陷阱?」
埃勒里又探头看了一下外头的廊道:「她一定真的吓坏了,我猜她一定认为你是鬼……没错,正是陷阱一个,他们大部分人在十二点之前就上床睡了,可怜的家伙!全都累垮了。总之呢,我不经意地让他们知道——他们全体——派人看守死者房间大门其实毫无必要,尤其我们又彻底搜过这个房间了;我也让所有人知道,鲁斯会置身在睡眠国甜蜜的梦乡之中。」
「我懂了,」法官低声说,「但你何以认为……有人会乖乖栽进你的陷阱之中?」
「这,」埃勒里柔声说,「这是另一个说来话长……安静!」
法官屏住呼吸,头皮一阵发麻!接着,埃勒里把嘴凑在他耳边说:「她又来了,别出声,我正进行一场侦探冒险行动,看上帝分上,梭伦,可别毁了我一番心血!」说完他就消失了,落地窗的窗帘稍稍掀开来,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射出,旋即被吞噬于无边的黑暗之中。法官又再次看到满天的星空,冷冽而遥远。
他颤抖起来。
整整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听到,只除了下头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还有便是来自遥远海洋的风从窗帘钻了进来。法官无声无息地从床上爬起,在穿着睡衣的瘦削身躯上裹了一层薄丝被,套上毛拖鞋,偷偷地走到落地窗那头。他灰白的头发睡成了一络塔的发卷,起自头顶,一路披泻到肩上,活脱脱像个战场上担任守卫的印第安老战士。
然而,他这个可笑的形象丝毫不妨碍他穿过落地窗,上到印着铁架长长暗影的露台,而且更让他像承继了伟大的印第安追猎传统本事一般,迅速挤到数米外正守着一扇窗的埃勒里身旁——约翰·马可生前卧房的其中一扇窗。
埃勒里并不舒适地侧身趴着,眼睛眨也不眨锁住室内的一盏小灯。威尼斯式的窗帘并未完全拉上——不经意地在左边底部留了个缝,由此可完整看到里面的房间。埃勒里马上瞧见法官也过来了,他摇了摇头示警,让了点位置给他。
老先生不慌不忙松开紧裹着的丝被,蹲了下来,跟着埃勒里注视着房内。
这间大型的西班牙式卧房像被恶意攻击过一般,柜子门大开,死者的每件衣物全扔到地板上,要不揉成一团,要不就连抽屉带衣服掀翻在地上;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大皮箱被弃在房间正中央,扁塌塌的不成个样子;此外,还有几个小型手提箱、旅行箱被随手乱丢;床铺也搞得一片狼藉,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深插在床垫上,床垫则被划开好几刀,连弹簧都跳了出来,而且某些个弹簧显然还被弄坏了;床铺天盖上的帘子扯了下来,室内所有的抽屉全拉出来,东西也毫不客气地散落在地板上;最后,连墙上挂着的画都没逃过魔掌,歪七扭八地悬在那里。
法官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下热起来:「把房子搞成这副模样,」法官低声咒骂,「这该死的盗贼哪里去了?我真想一把掐死她!」
「其实并没有造成什么不能补救的损害,」埃勒里轻声回答,眼睛仍紧紧盯住那一盏小灯,「只是看起来很糟而已,她人现在浴室里,一定正进行同样的狂热行动,手握一把刀子,你该早点来看看她扑向每面墙壁的样子,她好像认为房间理应有奥本海姆或华莱士小说里那种机关密道一样……安静,女士回来了,她很漂亮,不觉得吗?」
出现在浴室门口的赫然是塞西莉雅·慕恩,假面具已卸下来了,很显然,每天她展露给这个世界的容颜,只是一层厚妆,深埋其下的真正样子会让你吓一跳,而此时此刻,法官和埃勒里所看到的正是这个。它是不加掩饰的、粗鄙的、丑陋的,嘴巴扭曲,脸色铁青,雌虎般的凶恶目光,一只手凌空曲张着,另一只手则握着常见的切面包小刀,大概是从厨房摸来的,衣服半敞,露着气喘吁吁的胸脯。
她宛如一幅写真的人体蚀刻画,前所未见地集粗暴、挫折、沮丧和恐惧于一身;就连她的一头金发也呈现同样的情形,披散着如干掉的拖把,一股凶恶之气渲染其上,让人不寒而栗。
「老天爷,」老先生张着嘴喘气,「她——她像只野兽,我从没见过……」
「她是害怕,」埃勒里低声说,「纯粹是害怕,他们每个人都怕,马可这家伙八成是集马基雅弗利和别西卜于一身的人物,他让所有人吓得——」
金发女人此刻猫一样纵跳过去——向着电灯开关,然后,房间又陷入无边的漆黑之中。
两人仍动也不动地趴着。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她如此断然反应:她听见有人来了。
时间像过了一世纪之久似的,事实上,依照埃勒里的腕表,不过是几声滴答罢了。灯光再次亮开来,房门也再次被人关上,这回是康斯特布尔太太背抵房门出现在眼前,一手仍按着侧柱上的电灯开关。慕恩太太已神奇消失了。
这名胖大妇人僵立在那儿,眼睛眨巴着。她的双眼鼓着,胸脯鼓着,全身上下无不鼓着。但真正被眼前一切所迷惑的是她的眼睛,她看着凌乱的床,看着地板上台风刮过般的景象,看着空空如也的每个抽屉。埃勒里两人好像看着一部慢动作播映的影片一般,从她眼睛的变化以及从她沮丧神情的变化,他们仿佛能清楚读到她每一点每一滴想法。
她的木然无表情并未持续多久,在缎子长袍底下,她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上每一方肥肉里的每一个细胞全颤抖起来。惊吓,恐惧,失望,沮丧,最后沉淀成单单纯纯的害怕。
害怕,让她像一根巨型蜡烛般,瞬间融成一摊烛油。
颤抖中,她忽然跪倒在地板上,心碎一般哭了起来。她没哭出声,但正因如此,她的悲惨更显得不忍目睹。她的嘴巴大张,埃勒里两人可看到她鲜红的喉管深处。大颗大颗的眼泪由脸颊顺流而下。她跪着,垂着肥肉的大腿从长袍侧面露了出来,身体也随着悲坳开始前后摇晃。
慕恩太太猫一样从床后冒出来,俯看着跪在地上饮泣的胖大妇人,此时,残酷的神情已从她锐利而美丽的脸上隐去,轻蔑的眼神中几乎可说夹带着一丝同情,那把刀子仍握在手中。
「你这可怜的笨蛋。」她对跪在地上的妇人说。
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康斯特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