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埃勒里没理会,他顿了一下,伸手摸摸一块红、黄、绿三色的鲜艳瓷砖,「我很怀疑,如此的撒拉森氛围中——再调以如此的火热西班牙气味——依然对日耳曼式的沉静心灵发生不了什么作用,正如湿柴点不起热火一般。我们这里显然就有一个标准的欧美女性典型,比方说,康斯特布尔太太,她……」
「进来吧,两位,」墨莱探长烦躁地说,「我们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干。」
他们走进的房间是相当宽敞的一间西班牙式起居室,让人仿佛从乡下农庄一步跨入中世纪的卡斯蒂利亚王国一般。人已到齐——康斯特布尔太太,朦胧天光中愈发显得苍白,原本惊惧常驻的眼睛如今小心地眨巴着;慕恩夫妻则是两尊不言不笑的雕像;戈弗雷太太紧张地和自己的手帕拉扯着;还有罗莎,她身后郁郁寡欢的厄尔·柯特,以及沃尔特·戈弗雷,此人仍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仍像个地位低贱的肥胖杂工般极不相称地踩过地板上的精美席垫。很显然,约翰·马可仍像一片乌云般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我们待会儿就先检查他的房间,」墨莱继续说着,眼神顾此失彼,「好啦,大伙儿,听着,我有任务在身情非得已,我不管你们之中谁是何方神圣,谁多么悲痛欲绝,或谁有一肚子苦水冤屈倾吐不完,我们严明公正的州郡政府机构完全一视同仁,包括你在内,戈弗雷先生,」这肥而矮的富豪以不满的眼神盯着墨莱,但墨莱没理他,「我要把这事追个水落石出,谁也休想挡住我的去路,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戈弗雷顿了一下:「不会有人挡你的,」他不悦地说,「不必先来这样的开场白,要开始就开始吧!」
「没错,这正是我要做的——开始,」墨莱阴笑起来,「往往先要让涉入一桩谋杀案的人知道,这里头可真的一点也不好玩,他们总不怎么肯相信。戈弗雷先生,你好像最有意见,那我们就由你开头好了。我问你,被害人,也就是约翰·马可,之所以整个夏天泡在这里,据说跟你完全无关,这是真的吗?」
戈弗雷古怪地扫了他老婆紧绷的脸一眼说:「是戈弗雷太太这么告诉你的吗?」他看起来真的很意外。
「别管戈弗雷太太跟我说了什么,请你只回答问题就好。」
「没错,是与我无关。」
「在戈弗雷太太出口邀他来此之前你就认识他吗?」
「探长,在社交场上,我认识的人很少,」百万富翁冷冷地说,「我确信,戈弗雷太太是在城里某个宴会场合结识他的,可能曾经跟我介绍过。」
「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吗?」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你问的!」戈弗雷看来血气上涌。
「你和他有生意往来吗?」墨莱不为所动。
「荒唐至极!我整个夏天算起来跟这家伙讲话不超过三个字,我讨厌这个人,我也不管他是否认得谁,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从不涉足戈弗雷太太的私人社交圈子之中——」
「今天凌晨一点时你人在哪里?」
百万富翁的眼神凌厉如毒蛇吐信:「床上,睡觉。」
「你是几点上床的?」
「十点三十分。」
墨莱厉声质疑:「把你家里满屋子客人丢在一旁?」
戈弗雷的语气有意地柔和起来:「探长,他们不是我的客人,是我夫人的,我们最好先把这一点给弄清楚,你待会儿问这些人时,我相信你一定会清清楚楚发现,我和他们可一点点牵扯也没有。」
「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雷以痛苦的声音叫了起来,但她马上警觉地紧咬住嘴唇;年轻的罗莎则不忍地避过脸去,她黝黑的脸上浮现着极为难的神情;慕恩夫妇两人看来也极不自在,高大的慕恩先生更是含混地嘟囔着;只有康斯特布尔太太仍幽幽地保持她一贯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最后看见马可是昨夜的十点三十分?」
戈弗雷先生看着探长说:「别傻了。」
「什么?」探长粗喘着气。
「就算我在十点三十分之后见过马可,你想我会老实承认吗?」百万富翁扯着他身上的工作服,连举止都像个干活流汗的小工,然后,他明明白白地笑了起来,「老兄,你这是没事找事浪费时间。」
埃勒里眼见墨莱的一双大手用劲绞着都要痉挛了,脖子上青筋突现,然而,他只稍稍甩了下脑袋,镇静地又问:「谁是最后见到马可的人?」
现场立刻陷入死寂,墨莱两眼滴溜溜四下转着,搜寻着。
「怎么样?是谁?」他耐着性子说,「别紧张,别害怕,我只是想追踪出他被谋害之前的确切行踪罢了。」
戈弗雷太太努力扮一个笑脸说:「我们——我们一起打桥牌。」
「嗯,这才像话!都谁打了,昨晚的桥牌?」
「慕恩太太和柯特先生一组,」斯特拉·戈弗雷低声地说,「对抗康斯特布尔太太和马可先生。本来慕恩先生,我女儿,我哥哥戴维和我也打算另开一桌,但因为罗莎和戴维不知道溜哪儿去了,我和慕恩先生只好一旁观战。昨天晚餐之后大家曾各自散开一小段时间,后来又聚回天井,之后我们就进到起居室——你知道,就是这个房间——开始打牌,时间大概是八点左右,哦——应该说八点刚过不久,一直玩到午夜时候,正确地讲,大概是差一刻十二点吧。就这样,探长。」
「之后呢?」
她垂下眼睑:「干什么——结束了嘛,就这样。马可先生第一个离开,他——他在牌局快结束那段时间似乎有点烦躁,最后一盘才结束,他就起身跟大家道晚安,上楼回他的房间去了,其他人——」
「他是只身上楼的?」
「我想——是的,他是一个人,没错。」
「是这样子吗,在场各位?」
每个人都急急地点着头,只除了沃尔特·戈弗雷,他小而丑的脸上隐隐有几许嘲讽。
「抱歉,探长,我可否打岔一下,」墨莱耸耸肩,埃勒里带着友善的笑容面向在场诸人说,「戈弗雷太太,从牌局开始到结束这一长段时间,你们每个人都一直在这房间里没离开吗?」
她的神色有点恍惚:「哦,我想不是这样,说起来,整个晚上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离开过一会儿吧,但谁也不会特别去留意——」
「打牌的四个人一晚上都没换过吗?还是说有谁替换过谁?」
戈弗雷太太稍稍一侧脸说:「我——我不记得了。」
慕恩太太漂亮且线条锋利的脸孔这一刹那间有了生气,她白金色的头发在穿过窗户的阳光的拂照下熠熠发亮。
「我记得,柯特先生曾经要戈弗雷太太跟他换个手——应该是九点左右。戈弗雷太太拒绝了,戈弗雷太太说,如果柯特先生不想打,也许可以找慕恩先生接手。」
「没错。」慕恩立刻接口,「是这样,没错,我差点把这全给忘了,塞西莉雅,」他一张赤褐色的脸的确宛如桃木雕成,「我接手,柯特就走开了。」
「哦,他走开了,真的?」探长问,「柯特先生,那你到哪儿去啦?」
这个年轻小伙子两耳通红,愤怒地回答:「我去哪里有什么关系?我离开时马可人还好好地坐在牌桌上。」
「你去了哪里?」
「哦——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柯特绷着脸似乎是低咒着,「我去找罗莎——找戈弗雷小姐。」——罗莎的背一紧,呼吸声清晰可闻——「在晚餐用后没多久,她和她舅舅两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而且一直没回来,我不知道——」
「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罗莎冷冷地说,连脸都不转过来。
「昨天晚上你照顾了你自己,是吗,」柯特阴森森地反讽,「那可真是照顾自己的好法子——」
「我一直认为你是勇敢无畏的男子汉大英雄,现在——」
「罗莎,亲爱的。」戈弗雷太太无助地插嘴想打圆场。
「柯特先生离开大约多长时间呢?」埃勒里问,但没人回答,「到底多久,慕恩太太?」
「哦,很长一段时间。」退休女演员尖声回答。
「也就是说,只有柯特先生一个人离开过起居室,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是吗?」
不约而同,在场诸人一阵面面相觑,但谁也不说话,末了,还是慕恩太太发难,以她金属般森冷高亢的声音说:「不,还有——马可先生他也离开过。」
死亡般的沉寂瞬间把所有人全包围起来。
「那他又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呢?」埃勒里柔和的问话穿破这无声的死寂。
「就在柯特先生走开后几分钟,」慕恩太太纤细白皙的手拂拂头发,并刻意摆出一个看似风情但紧张无比的媚笑。
「他要戈弗雷太太替他打几把,然后跟大家告退一声,就走到外头天井去了。」
「你的记忆力真棒,不是吗,慕恩太太?」墨莱粗声说。
「哦,是这样子,没错啊——记忆力良好——马可先生就常常这样子说我——」
「柯特,你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墨莱断然逼问。
年轻人的淡褐色眼珠中有某种骚动之物:「哦,我就在这一带四下乱走,我喊了罗莎好几次,但没找到她。」
「你是在马可正式不打牌之前回到起居室的吗?」
「这嘛……」
「抱歉,先生,但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一个轻柔愉悦的男声从稍远的廊道处传来,众人闻声皆转过身去,凝视着声音的来源。这是一个矮小男子,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衣服,相当谦恭、相当自制地半躬着身站在那里。正确地说,他是个肤色白皙的侏儒型人物,手脚又细又短,但五官长相却干干净净,因此,反倒给人一种极其恍惚不真实之感——淡色的皮肤,平而修长的眼睛——似乎有着东方人的血统,偏偏他开口便是极流畅的正统英语,且身上衣服样式也是典型的伦敦保守风味——「欧亚混血的后裔。」埃勒里脑中如此评论。
「你是什么人呢?」探长下马威似地厉声发间。
「特勒!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沃尔特·戈弗雷暴怒地吼着,握着两个粗大拳头向黑衣矮子逼去,「谁叫你自作聪明跑来献宝?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
黑衣小矮子万分歉意地应了声:「是,戈弗雷先生。」转身便待离去,然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彩。
「等等,先别走,」墨莱急急地喊住他,「戈弗雷先生,请别干扰我们办案,如此,我们将万分感激你。」
「特勒,我可警告过你——」百万富翁仍出言恫吓。
小矮子闻言迟疑了一下,墨莱这回的声音平稳无情起来:「我说到这儿来,特勒。」戈弗雷只好一耸肩,跌坐在房间角落处一张饰着巨大纹章的椅子里。小矮子踩着无声的步子走向前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这里的一名仆役,先生。」
「服侍戈弗雷先生的吗?」
「不是的,先生,戈弗雷先生从不用私人仆役,是戈弗雷太太聘用我的,服侍到西班牙角来的宾客。」
墨莱以期盼的眼神打量着他:「好吧,你可以讲刚刚想讲的话了。」
厄尔·柯特远远地看了此人一眼,转身走到一旁,褐色的手似乎有点紧张地拂着满头金发;戈弗雷太太则摸索着身上的手帕。
小矮子清晰地说:「我能告诉您昨天晚上有关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的事情,先生,您知道——」
「特勒,」斯特拉·戈弗雷喃喃地说,「你被解雇了。」
「是的,主人。」
「哦不,他没被解雇,」墨莱说,「在这桩谋杀案没破之前不可以解雇他。特勒,说说看,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怎样?」
矮子男仆郑重地清清嗓子后便连珠炮似地开口了,杏仁似的双眼盯着他眼前墙上的两支交叉的撒拉森长箭。
「我有个习惯,」他有点诡异地从头细说,「先生,每天忙完晚饭后,我喜欢到外头散散步、透口气。平常,这个时间客人会聚在一起,有其他仆人服侍,因此,我总有一小时左右空当。有时我会漫步到朱仑的小木屋那儿去抽抽烟什么的……」
「你指的是园丁吗?」
「是的,先生,朱仑先生在这里有自己的一幢小木屋。昨晚,戈弗雷太太和客人开始打起桥牌,我像平常一样又跑去朱仑先生那里,我们聊了一下,我就一个人出来散步,我记得我一路散步到下头露台那儿——」
「去干什么?」墨莱警觉地出声问。
特勒似乎被问得一愣:「啊,什么?哦,先生,没什么特别理由,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很舒服很悠哉的一个地方,我根本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谁,先生,应该这么说吧,我当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
「但你发现有人在那儿,是不是?」
「是的,先生,是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先生,我想是九点过几分钟。」
「他们两人在谈话吗?你是否听见他们谈些什么?」
「是的,先生,他们在——哦——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