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话风魄(五)
我一点也不喜欢花果林,虽然它的名字总无可避免地让我想到我由小到大的心中偶像——大圣爷爷。
我初为斩鬼女时,接的第一个委托,就发生在这个地方。那不是一个多么厉害的鬼,过程也不必累述,反正就是一片鸡飞狗跳,各种杂乱无章,我被阿神骂了个臭头,一度怀疑自己存在于这世界上是否毫无意义。
如今,我又来到了这里。
眼前的这栋老旧的筒子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曾是C城棉纺厂的家属区,房间非常狭小,室内没有厨房和卫生间,我估摸着过不了多久,这里就将面临拆迁。
尉迟槿和吴默樵一前一后地将我夹在中间,踏着油腻腻黑乎乎的楼梯,缓缓朝二楼走去。
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坏了好几颗,剩下的两三盏虽仍在兀自苦撑,却也已经有些闪烁。墙角挂着厚重的蜘蛛网,不时还有小片小片的白色墙灰落下来,在半空中碎成细小的尘埃,一不小心就会迷了眼睛。
我不敢抬头,手捉住尉迟槿的衣服下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在我后面的吴默樵呵呵笑了起来:“古家丫头,你也算见过世面了,怎么还这样紧张?”
我转过身对他勉强笑了一下,心里却狠狠朝他挥了挥拳头。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上次在这里眼睛进灰辨不清方向一头撞在墙上,连鬼都给吓跑的人又不是你
尉迟槿也扭头朝我看了看,对吴酒鬼道:“师叔,莫高声喧哗,我们怕是到了。”
说完,他在一扇门之前停下脚步。
门的旁边放着一只煤油炉子,上面坐着一个早被烟熏黑的大肚子水壶,呼噜呼噜地冒着热气。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这一小块地方,还存着一点点人气。
吴酒鬼挤到最前面,脸上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抬起手来在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我拉着尉迟槿闪到一边,时刻准备着对可能即将出现的恶灵施行伏击。
油漆斑驳的木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探出一颗脑袋,向吴酒鬼面上望了望,有些犹豫地用糯糯的声音问道:“请问……你找谁?”
我吃了一惊,抬头无声地对尉迟槿道:“酒鬼不会是搞错了吧?”
那是个男孩子,约莫十八、九岁,长了双仿佛天然蒙着一层水汽的大眼睛,头发软蓬蓬的,穿着淡蓝色的长袖连帽T恤和卡其色的布裤子,手缩在袖筒里,样子单纯又可爱。
毋庸置疑,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之前吴酒鬼不是告诉我们,风魄这一向都栖身在他相好那里吗?相好,男生?
我不是没见过同性恋人,也非常能接受。但是,我们现在说的可是一只鬼啊这世界太疯狂了
尉迟槿骗着脑袋看了看那个男孩,同样对我做着口型道:“看看再说。”
“你说呀,找谁?”男孩见吴默樵半天不回话,有点着急,重复地问道。
酒鬼给了男孩一个慈爱的笑:“哦,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是外地来探亲戚的,地址写明了就是这栋楼。可到了这儿才发现屋里没人,电话也打不通,倒害得我们一下子没了主张,所以想向你打听一下。”
嚯,臭酒鬼,编瞎话都不带打草稿的,高手哇
男孩往前迈了一小步,伸长脖子,看见了一旁的我和尉迟槿,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然后,他又对吴酒鬼道:“大叔,你找哪一家?”
吴酒鬼随便朝右手边的某一间房子指了一下。
“可是,可是这一层没什么人住了……”男孩子迟疑地眨了眨眼睛,“那个……你们想不想进来喝杯茶,再跟你要找的人联系一下?外面这么黑,你们老站在走廊里可不行。”
说完,他大大拉开了门,伸手将炉子上的水壶提起来,扶着门框朝一旁让了让。
孩子,你是小红帽托世吗?这世界是黑暗又恐怖的,如果你真是那风魄的相好,对你来说,我们就是三只吃人的大灰狼啊
我在心里暗暗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抢在尉迟槿前边进了屋。
这是间一居室,屋子里很简陋,除了桌子、床和衣柜,再无其他家具,整个房间里最昂贵的,恐怕就是放在桌上的那部电脑。
男孩子倒了三杯茶,一一端给我们。想是被茶杯烫到了,他将食指握在嘴边,呼呼地吹着气。
“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尽量用和善的语气对他道。
“嗯。”他用力点点头,“爸爸妈妈以前都是棉纺厂的职工,房子是厂里分给他们的。我们一家人在这住了十来年呢。”
“那……你爸爸妈妈现在住哪啊?现在这里这么荒凉,他们就不担心你吗?”
男孩子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前几年,我们在市区买了房子,全家都搬了过去。可是,后来他们出了车祸,都走了……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为了帮他们办丧事求了不少人,花了好多钱,房子也卖掉了,所以,现在只能搬回这里住。”
我不禁有些唏嘘。这男孩一脸稚气,分明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可是老天却偏偏要他承受人世间最不可阻挡的生离死别。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吴酒鬼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你一个人住在这栋老房子里,就不害怕吗?要是有人来打劫或者偷东西怎么办?”
男孩完全不设防地冲他一笑:“怎么可能?现在还住在这儿的,肯定是穷人了,谁会选择这种地方下手?”
“那么,你也不怕鬼吗?”
男孩脸上的表情变了变,虽然很轻微,还是被我看了个正着。
“鬼?鬼有什么可怕?又不是所有鬼都是坏的我还希望爸爸妈妈回来看看我呢”他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有点气呼呼地鼓着腮帮道。
我安抚性地对他笑了一下,道:“有可能你爸爸妈妈已经转世投胎了,这不是很好吗?”
酒鬼嘴角浮出一抹玩味的笑:“哦?‘又不是所有鬼都是坏的’?那些鬼明明就已经死了,却还流连在人世间,四处行凶作恶,你告诉我,这样的鬼,还不坏吗?”
“那也不是他们愿意的人死了之后,又不是马上就能转世投胎,说不定要等好几十年,他们也惨,很值得同……”男孩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双手立刻捂住了嘴巴。
我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看来,吴酒鬼并没有找错地方,这孩子,八成真的跟风魄有关联。
吴酒鬼笑意更浓:“哟呵,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成天价跟你厮混在一起的那只鬼告诉你的?他是你的相好吧,在你眼里,想必他一定是一个好鬼,我有没有猜错?”
男孩霎时惊慌起来,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倒退两步,瞪着小狗一样的眼睛忙不迭道:“大……大叔,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说的已经非常清楚了,你还不懂?你的背景,我查的一清二楚,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晚了还上这来。说说吧,你和风魄到底是什么关系?”
男孩怕到极致,倒冷静下来,反手撑住桌子,神色变得冷若冰霜。他朝我们每个人看了看,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吴酒鬼不答他的话,笑嘻嘻地说:“你这样夜夜心甘情愿被鬼压,你父母若泉下有知,你猜他们会不会伤心透顶?”
“吴大叔”我急喊出声,“你这说的叫什么话,也太难听了”
“难听?”酒鬼扬了扬眉毛,“他都如此堕落了,你还指望他知道羞耻吗?”
男孩的眼中漾起一层雾气,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半天,结结巴巴地道:“我就是和风魄在一起,我就是爱他,那又怎么样?他那么善良,从来没害过人……”
“没害过人?”吴酒鬼逼近他的脸,“那你对他可太不了解了,他如今将C城搅得鸡犬不宁,处处兴风作浪,还调戏了不少年轻姑娘。这些事儿,他都没告诉你?”
男孩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却还拼命咬着牙齿不让眼泪掉下来,死死扳住桌子的一角,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实在有些心软,忍不住道:“吴大叔,你何必跟他说这些话……。”
吴默樵冷哼了一声,还想说什么,一阵旋风突然凭空而来,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
“别逼他,我出来就是。”一个声音冷冷地在空气中回荡。
卷二 槐树之祸 第十五话风魄(六)
第十五话风魄(六)
话音未落,半空中浮现出一个透明的人形,渐渐地,越来越明晰,不多会儿,风魄那张俊美的脸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离得我很近,身上极盛的阴冷之气侵过来。那寒意实在太过凛冽,我瑟缩了一下,脚下站立不稳,朝后跌了两步。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透出蚀骨的杀意,冷声道:“我倒将你看轻了。得罪你的是我,为何苦苦纠缠他?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面对他,我本该是一腔怒气,可不知怎地竟觉得自己理亏,隐隐还有些歉意,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吴默樵站起身将我扒拉开,立在风魄面前,道:“跟一个姑娘逞威风,算什么本事?他们是我引来的,话也是我说的,有兴趣,咱们倒可以过两招。”
风魄轻蔑地睨了酒鬼一眼,道:“我大略知道你的背景,你不好惹。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对褚越说那些话,我,决不能饶你”
他说着抬掌就要出招,一直呆立在旁边的男孩(是叫褚越吗?)这时一下子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道:“我没什么的……求求你,别伤人。”
“你看看他,表面上道貌岸然,却对一个无辜的男孩百般羞辱,你从他身上,还能闻到一点人味儿吗?乖,站到边上去,别误伤了你。”
风魄狠狠吐出这句话,看向褚越的眼神却柔软温润,轻轻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将他搡到一边。
男孩咬着嘴唇扎撒着双手站在两米之外的地方,看上去又担心又害怕。
风魄双脚张开,在地上站定,两条手臂在身前挥舞,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在室内形成一颗风球,掀起满室尘埃,桌子板凳和床都被卷得飞了起来,以极快的速度朝酒鬼袭了过去。
我见识过这风的威力,尉迟槿和我都吃过这样的亏,知道不好对付。一个不小心,人都有可能被风卷起抛出窗外,不禁有些忧虑。
吴酒鬼哼了一声,右手摊开手掌向上,掌心逐渐凝出一条光柱。那光柱越来越长,看上去就像一把金色的剑。
无形剑气?要不要这么神啊?
酒鬼将光剑朝墙上一戳,大半截都没入墙体,他死死攥住剑柄,稳住身形,左手捏了一个诀,朝前一弹——风球的边缘立刻裂开一个小口,风势骤停,所有的家具器皿随即落回地面。
“有两下子,还不算酒囊饭袋”风魄不怒反笑,不等吴酒鬼回话,双手向头顶用力一抬,一股势头更猛的劲风又席卷而来。
吴默樵丝毫不以为意,双臂交错,口中念了一咒,弹起身子朝风魄迎了过去。
……
十余招之后,我已发现风魄渐渐有了颓态,吴默樵的攻势一下比一下更为狠利,而他却节节败退,只能勉力抵挡。突然,酒鬼朝前发出一掌,带着虎啸狼嚎之声呼呼朝风魄击了过去。后者躲闪不及,被那一掌正中右肩,身子虚飘飘向后一跌,正撞在身后的墙壁之上,大片墙灰纷然而落,而他,身体重重朝前一顿,“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喘息不止。
我心里明白大局已定,正要出声问话,却见吴酒鬼得势不饶人地欺身上前,右手如利爪般一下扼住风魄的咽喉,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一点狰狞,道:“你还不心服口服?”
这当儿,呆立许久的褚越一个箭步奔了过去,死命推开吴酒鬼,伸开双臂挡在风魄身前,颤抖着声音道:“别……别杀他,他……”
“杀他?我还怕脏了我的手”吴默樵冷冷地喝道,“小槿,取出收魂匣来,送他一程”
“你要干什么?你……我跟你拼了”褚越急得什么也不顾,直直一头撞向酒鬼的小腹。
我连忙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酒鬼手上没轻重,他好歹是一个大活人,要是被伤到了可怎么得了?
“冷静些,你这样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我使劲箍住他的肩膀,急促地道。接着又朝已经将手探进西装口袋的尉迟槿看了看,道: “喂……”
尉迟槿面上也有些犹豫,无助地望了我一眼:“姑娘……师叔不会错的……”
“哈——”风魄笑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师叔不会错?真是个愚忠……愚忠的家伙,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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