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土岐野只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但是眼睛却盯了我良久。
5
外出许可证很顺利的就核准了。我坐在土岐野的大型摩托车后面,奔驰在从基地通往街道的笔直马路上。虽然穿着飞行套头衫,可是身体还是被空气冷却,感到十足的寒意。不过,身体变冷时可以品尝接近死亡的恍惚,这种感觉我倒不讨厌。
途中经过爬上堤防的铁桥,那附近的河川几乎都没有水,只有高高的杂草形成繁茂的草原广布在桥下,风一吹就像波浪一般的晃动,看起来就像真的水面。
我戴着护目镜和皮帽。紧扣着下巴的皮带可能会留下痕迹,我对这一点一直很在意。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则是橘色,摇摇晃晃的飘浮在右手边。我被一股冲动驱使,几乎想转往月亮的方向那边然后击落它。现在不论是搭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我都会不自觉的想要确认后方。我必须不断告诉自己现在没有回头看的必要。
土岐野的摩托车引擎是直列式双气缸。我从来没有骑乘过那么大的两轮交通工具,如果这辆车向旁边倒的话,凭我的腕力一定抬不起来吧。凸轮(注10)发出的音调是让人心情愉悦的高频率声响,十分有魅力,那种似乎还游刃有余的平滑旋转,让摩托车内不时发出的轻轻撒娇的排气声,显得十分可爱。
摩托车骑进有得来速服务的餐厅停车场里,餐厅里悬着刺眼的黄色霓虹灯。附近有几户平房样式的住家,土岐野的摩托一安静下来,虫鸣便悄悄的传进耳里。店门口附近唧唧叫的捕蚊灯闪着光芒,偶尔会有“吧唧,吧唧”的虫子击坠声。大到无法进入停车场的拖板车停在道路对面,像现在这么靠近它,就让人产生一股像是会被人从天空阻击的恐惧。
“这里是?”我摘下护目镜。
“这儿的肉馅派很好吃哦。”土岐野说:“你肚子不饿吗?”
一个浑身肮脏的老人坐在比板油路高了一阶的砖造花坛上。他握着一个装在纸袋里的瓶子,盯着这边看。
我们推开玻璃门进入店内,里面充满了烟味,还有慢板的音乐,两者的混合比率应该是四比六吧,令人感觉简笼罩着一点压力。土岐野对那位站在柜台的老人小声的说了些什么,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带头往店里右边走进去,一直到转角的餐桌。越过玻璃窗可以看见被霓虹灯映成黄色的花坛,和与其形成对比的漆黑的停车场。道路旁的大型拖板车现在只剩下轮廓。
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女子出现了,她原本在哪儿呢?女子现在站在餐桌旁边,卷起笔记本的纸张准备用铅笔写字。虽不说话但看得出是要来服务点餐,是很明确的动作。
“我要啤酒,给他一份肉馅派。”土岐野点餐。
“还有咖啡。”我边点起烟边说。
她默默的记下。但是写完后,她还是看着我们,睁大双眼。
“就这样。”土岐野说。
等服务生走掉后,我小声的问:“这里就是你应该带我来的店?”
“这里是第一确认地点。”土岐野用鼻子呼气,接着回头向后方环视了店内一圈后又面向我,“事情总有个先后顺序。有看到在外面喝东西的老爷爷吧?”
“嗯,那个喝酒的老人啊!为什么他不进来呢?”
“他喝的那个东西,是水。”土岐野也拿出香烟,“对他来说,水和酒已经是一样的东西了。他一直在那边等待某个东西通过马路。”
“等什么通过呢?”
“这个嘛……”吐出烟雾后,土岐野把火柴扔进烟灰缸,“或许是在等神吧。”
“真是幸福的人生。”我微笑。
“至少,比我们幸福。”土岐野说。
在任何街道上,都有在等待某个东西的老人。孩子不会等待任何事物,这是个什么原因呢?我,是在等待什么吧?不,我其实没有在等待什么,也就是说我还是个孩子。对……就是这样,是个孩子。一定,一直,都是保持这个样子吧——我心里义无反顾的下了这样的赌注。
饮料和肉馅派送来了。大得过头的白色塑料盘子里盛放的肉馅派,可怕到好像从昨晚就被装在那里。虽然咖啡的知性和热气有点不足,可是苦味倒是很充分。认真说起来,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远望并排在柜台里的瓶子,这才发现在那附近的镜子里映照着我所认识的脸。我在这条街道上应该没有认识的人才对,因此我有点惊讶。
进入店里的是维修员笹仓。他立起灰色罩衫的衣领,头上的无边便帽压得很低,颈子像恐龙那样向前探,并往这里走过来。
“呦……”笹仓把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一笑,表情看起来很僵硬——也可以想成他是在眨眼睛,甚或是颜面神经麻痹了吧。不过,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引擎状况很棒喔!真是高超的技术。”我对他说:“我当时真想向你道谢,可是你不在。”
“我那时在睡觉。”笹仓回答:“没有了油槽,还有整流罩……可是……”
最后他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不是因为音乐太吵,而是他说话声太小了。
“安静的猫。”土岐野问道:“你,要坐这儿吗?”
“不,我朋友马上就来了,所以算了吧。”笹仓对土岐野说,表情依旧僵硬,“你那边,如何?”
“我们也在等人。”
“不是,我是说引擎的事”笹仓微眯起一只眼睛。
“啊——什么啊,是说引擎啊。”
“用中速度时是不是有点松弛啊。”
“好像吧。”土岐野不太确定。
“是太松还是太紧,哪一个?”
“因为今天天气不好,所以我不知道。再给我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吧。”
“嗯。”笹仓转而看着我,“你也在等人吗?”
“这个嘛……”
“真像安静的猫啊。”土岐野边笑边说。
笹仓往店的反方向离开。因为是L型的路,所以我看不见对面,本来有点在意他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可是过两秒我的兴趣就消失了,视线转而移到外面,想看看笹仓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应该是靠摩托车或是汽车吧?可是停车场没有这类的交通工具,而且,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
“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土岐野说。是对笹仓的评价吧。
音乐变成爵士乐了。
6
一辆大轿车开进停车场里。轿车光是引擎盖就跟客厅差不多宽敞,后方有类似垂直尾翼的装饰,不过是个帮不上忙的愚蠢设计。两个年轻女子下了车来,一个穿着黑色的短裙,一个则穿白色的连身长裙。土岐野往那边看过去,表情跟着改变,也因此,我意识到她们的存在跟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有关。果然,那两个人一进店里就东瞧西看地找人,然后往土岐野这边走近。
“晚安,尚史。”穿黑色迷你裙的那位平伸双手打招呼,银色的戒指闪耀了好几次光芒。
而身穿白色连身长裙的女孩,像是打量我一般地站在原地。
“这位是新来的函南。”土岐野说。
“你好吗,函南?”黑裙女郎微笑道。
“要跟什么时候比呢?”我微笑扬起嘴角回答。
黑色迷你裙女郎叫作久须美,有一头长长的直发,还有张巧克力颜色的脸蛋,另一个白色连身裙女孩叫作富子,头发是短短的粉红色,胸口有着猫头鹰的刺青,声音嘶哑,一开始我甚至以为她感冒了呢。
她们开始畅饮啤酒,酒的牌子是我没有看过的小小绿色商标。大约听了三首曲子后,土岐野站起来打算离开店里。他制止我掏钱的动作,在收银台那边付了帐,然后开口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肉馅派。”
“啊……”我点头,“这么说来,很久以前我曾吃过呢。”
土岐野大笑,在我后方的女孩们也在窃笑。他们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在很久以前真的吃过肉馅派,那滋味和今天的肉馅派非常相似,我只是想表达这个而已。虽然说每件事情都有个先后顺序,可是我实在不擅长按照顺序细心地说明。对我来说,像肉馅派这种东西,大概就像个惨败的拳击手溃散在那里,又或者是种无法无法改变的商品。我早就放弃和他们分享这样的想法,也放弃探寻各种过去的回忆。今晚没有做这种事情的心情。
我们坐上那辆庞大的轿车。为何要制造这种大车呢?我完全无法了解设计者的想法。久须美坐在驾驶座上,土岐野坐在副驾驶座,而富子则在我坐进后座后才坐进来。车子行驶到路上时,车身的前后方和车腹各摩擦了一下地面,摩擦声加上轮胎的鸣声,以及因为消音器的关系而产生美妙的爆炸声。之后车子渐渐地加快速度。程序这么多,可是现实却没有伴随其程序而产生应有的能力。或许是使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法才有七百马力的吧,我想,例如后方有螺旋桨在转动啦,或许是车腹下方有圆圆的锯子回转并把马路切断。引擎的声音听来好像是八气缸,不过,当久须美把手伸向车内音响转开开关的时候,轿车变得好像飞机冲进大气层那样,听不见任何声音。
马路非常笔直,路灯周围笼罩着朦胧不清的紫色,不知不觉间一盏一盏落在身后。在车腹震动的滚筒声响开始破坏扬声器。富子的香水味直扑到我这里,害得我头痛了起来。她的猫头鹰刺青一直盯着我看,像在诅咒着以前居住的森林的静谧。
车子离开马路往森林之中突进,最后隆隆作响开始爬上石板路。路的两侧立着的四角石柱之间有细小的铁栅栏,在车头灯的光芒之中,栅栏在对面缓缓开启,之后的路全被森林包围着。一路上没有人开口,我径自吸取从窗户飘进来的新鲜空气——当然,说新鲜或许是自欺欺人而已。终于,前方出现了使用投光照明(注11)的屋邸,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别墅。车子拐了个弯,大门入口就在眼前。我之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这种屋子一次,那是电影的最后一幕,而那栋房子因为火灾烧掉了。
“怎么样?”土岐野回过头来问我。
“什么怎么样?”我回问。
“这里你很久之前也来过吧?”土岐野说完后就笑了。这是在开玩笑吧。
“这个嘛……”我微微笑了一下。
下车后,身穿礼服的门侍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入大厅。有三个女人在挑高的二楼隔着栏杆看向这里,我在心里用机关枪扫射,把那三人瞬间收拾掉。大厅右手边的房间地板铺满地毯,一直延伸到深处。虽然里面因为黑暗而看不清楚,可是还是可以看见酒吧吧台的一部分,也听得见里面人声吵杂。
我拿出香烟点火。在车内我一根烟也没抽,但这种时候光是抽烟就可以阻止自己胡思乱想,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待会儿见。”土岐野悄悄地说。
“待会见?要干嘛?”
“如果平安无事的话我们一起回去吧,因为我们交情这么好嘛……”
“会出什么事吗?”我顺口问到。我想我的脸上此刻应该没有笑容。
“富子会跟你说的。”
“说什么?”
“你就听听看哪。”
“为什么?”
土岐野没有回答,搂着久须美走上楼去了。
“要喝什么吗?”富子站在我身边。
“没有酒精的饮料就可以。”我回答。
“是指果汁之类的吗?”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很惊讶,“你喜欢那种?”
“蔬菜以外的。”
“蔬菜?”富子露出白亮的牙齿笑了。她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我等等,然后就走进黑暗深处。
在二楼的三个女人之一这时似乎对留在大厅的我说了什么,可是非常遗憾,我们彼此的语言不通,一定是因为她被我击落的关系吧。旁边的女人两只手肘依靠在栏杆上,用两只手掌托着脸颊;另一个女人下楼到一半就坐在阶梯上盘起双腿,或许是要让我看得见她新买的长统袜吧,可惜,我对长统袜的功用一点概念都没有。
“水素呢?”坐在阶梯上的女人问。
因为烟灰桶正好就在那边,我靠近楼梯弹了弹烟灰。然后看了阶梯上的女人一眼。
“水素是谁?”我问。女人笑而不答。
是指草薙水素吧?我不认识其他叫水素的人。想起今早第一次看见她的办公桌,摆设简直就像航空母舰内部一样正确无误。如此井然有序的办公桌是非常稀有的吧。
富子回来了,一只手里还拿着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杯。
“番茄汁?抱歉我对番茄很感冒。”
“不是,这是桔子汁。”
“桔子汁?”
虽然我很惊讶,可是小心翼翼地啜饮后,发现还真的是桔子汁的味道。坐在楼梯上的女人笑了。
“你怕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