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我说的哪里不一样?”我喷出一口烟后问她,连我都很讶异自己的口气竟然如此冷淡,“这和小孩自杀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不同。”草薙微微一笑,“至少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我认为这种念头是基于别的冲动而起,例如事先规划好自己的寿命就到此为止,像这样的感觉。”
“不过,这不算冲动吗?”
“只是想起来,”草薙仰望天花板,“像是从很久以前的计划着这一天是自己的死期,但是后来忘了,直到今天才想起……所以要形容的话就是‘还好有想起来’的感觉。”
“嗯……”我点头,“像这样的人或许不多。”
“对吧?”草薙看着我,“那么你对将来的计划呢?”
“计划?”
“为什么没想过?”
“就算去想也没用,反正不知何时会被人击造而死,我连这都无法想像。”
“可是,这就是你的人生啊”
“对啊……”我耸耸肩,“虽然常常被人这样说,可是——我的人生?”
“那不然是谁的人生?”
“不就是某个人的人生嘛。”
“嗯——也有想法类似这样的宗教。”草薙轻轻点了好几次头。
“不是宗教啦。”
“你生气了?”
“草薙小姐呢?”我边把香烟捺熜在烟灰缸边间。
“嗯?”她歪着头。
“你有想过死的念头吗?”
“当然罗,很常有呢。”她微笑道,好像非常高兴。我注意到那表情非常像瑞季。
“为什么那个时侯不死呢?”
“呃……为什么呢?”草薙的头越来越倾斜,“‘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那样的心情就会烟消云散,啊……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我决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可以预测到之后的平静吧。”
“可是,你那之后又会想死吧?之前如果就死了的话这样的痛苦就会结束了,不是吗?”
“才没有什么痛苦呢。”
“什么啊……”我呵呵笑起来。
“就像电话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那样。”草薙闭上眼睛,“一直响会让人觉得烦,不响的时侯大家又都忘记电话在哪儿。”
“有点困了,看看手表。草薙睁开眼睛盯着我看。
“要回去了?”她问。
“是啊。”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吧。”
“可以在这儿睡一晚啊。”
“这里?”
“我看见通往隔壁寝室的房门,然后又回头看草薙的脸。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一刻我想起了富子,虽然后来都没有见过面。土岐野好像还有去久须美那边,可是都没再邀请我了。富子还在等粟田仁朗吧。”
“粟田先生也来过这里吗?”我问。
“嗯。”草薙应声,不过收拾餐桌的手顿了一下。她稍微迟疑了片刻,抬头看我,“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迟疑的瞬间若是出现在空战里,可是会成为致命伤的。
“筱田先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什么?”
“说你杀了粟田先生。”
“嗯……”草薙慢慢站起身,“怎么杀的?”
“嗯……他说你是用枪射的。”
“呼——这样啊……”
草薙把玻璃杯拿进厨房,我也把还装着食物的盘子端到吧台上。她开始洗杯子,我隔着吧台站着看她,水从水龙头流出,她的手清洗着玻璃杯,清水落入不锈钢水槽里发出响声。
“或许,你也想被杀?”草薙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这个嘛……”我笑了。
我想我是真心地笑了。
8
天两后,因为汤田川和土岐野交换了任务,所以我和他一起飞向天空。他从昨天开始拿下眼罩,说已经没问题了。土岐野明明也已经退烧,看起来没事的样子,为何还要把飞行的任务让给汤田川呢?
在三架敌方轰炸机正朝西方前进。如果它们有战斗机保护的话,就进行牵帮,可以的话就尽可能地驱离它们——这还真是个含糊不清的任务。亦即,就算无法达成任务,我方友军也可能会在下一个区域给予敌机痛击。我们的工作,其实只是确认它们在不在罢了。
我们在海上,看见轰炸机在非常高的地方。要飞到那里实在是太勉强了,一飞上去,就会无法追击。笹仓所开发的吸气涡轮増压机我当然没有装备,将实验用在实战上太危险了。说到笹仓,他现在好像在做别的东西,可是却不肯告诉我们是什么。
敌方的战斗机有四架,两架正在很远的高处,两架在我们的下方。我想说已经确认过目标,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所以就用无线电和汤田川通话。
“稍微干点活吧”他说完就降下左翼开始急速下降。
我困惑了。现在是应该追在他身后支援呢?还是牵制上方的两架敌机好呢?
总之先转弯,看见下方的情况再说吧。下方的两架敌机也开始上卉,渺田川笔直地朝他们突击。
上方的两架敌机动都不动,真是失算。它们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保护轰炸机,我们这边不打算飞上去跟它们拼。轰炸机拥有相当强大的火力,若是攻击它,它应该是会还击的。敌人若不降下高度,一架飞机去硬拚是非常危险的。我瞬间做了这个判断,马上转头,机首朝下。
然而事后再分析,我发现这几秒的犹豫就是败因。这种事情,不到最后是不会知道结局的。但是因为结束任务后必须找出原因并且写成文字报告,所以不去回想都不行。
汤田最初的攻击击中了敌机的油槽,这架敌机在坠海之前就爆炸了;可是当汤田川从近海处拉抬机身时,另一架敌机已经跟在他后方。
而在那架敌机后方的,是我。
我的右手击发子弹时,对方同样也攻击汤田川。
汤田川往左逃逸,对方也往左飞。
我再度射击。
海面近在咫尺。
我往右转,一边加足马力一边探看上空。
没有敌机的影子。上方那两架战斗机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轰炸机躲在云后,看不见了。
我上升飞到敌人背后,翻滚后调整态势。
机翼左右振动,窥伺着下方。
这时我看见了汤田川的机体——在他冲进海里前一刻。
敌方的另一架飞机也坠海了。
敌人射击的子弹和我射击的子击都打中了目标。
我确认现在的位置,距海岸五十公里。看看上空,敌机在相当遥远处留下小小的身影。
我用之前决定的暗号,传达轰炸机和战斗机的数量,然后再次下降搜索海面,可是什么也没看见。风强浪高,有的只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连敌机的烟尘都没看到。
我确认仪表板上的数值,剩下的燃料只够我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我再之转弯,搜寻附近有没有船只,然后稍微抬升高度,环视周围。
我转了四次弯后终于放弃,返回基地。
9
我在草薙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个小时,报告汤田川坠落时的状况,之间一直有电话插进来打断说明。虽然电话好像是报告轰炸机之后的动向,可是我完全没有兴趣。
草薙一只手撑着额头,叹了好几次气。虽然没有责备我的一言半语,可是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却完全不是那样。这是当然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负这个责任。
“当时你们应该返航吗?”草薙质问我。
“不。”我摇头,“如果我早两秒下降的话,那两架敌机都会被击坠,我们就可以一起回来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
“如果敌方只有那两架飞机的话,就照预定和它们迎战,他的判断没有错。”
可是,我和他判断的差别就在于到底是四架还是两架敌机。
“够了。”她闭上眼睛,“你去休息吧……”
“那我先退下了。”我站起身,敬个礼之后就离开办公室。
我一下楼梯就看到土岐野和筱田坐在接待室里等我。因为只有一架飞机回来,所以报告的结论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看着我,想知道报告的前半段。
我想起第一次上教堂的光景。
父亲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教堂。好多椅子排列得整整齐齐,最里面有很多人在高声歌唱,许多声音混在一起,在室内回响,允斥整个教堂的低音变成无法言喻的奇异音调包围了我。教堂有非常高的天花板以及细致的三原色彩绘玻璃,圆形屋顶的周围用拼花镶嵌出长了翅膀的人类。
我一直站在狭窄的座位之间,只看得到天花板和彩绘玻璃。虽然很想看十字架,可是却前面的人挡住。众多高音的回声最后竟然会变成低音,让我觉得十分神奇——不过因为没有人表示奇怪,所以或许只有我的耳朵有问题吧,我想。
在走到土岐野和筱田面前之前,我一直觉得好像走在当年的教堂通道上。我坐上沙发,好不容易才把香烟点着。
“别在意。”土岐野最先开口。
“在哪里?”筱田眯起眼睛问我。
“海上。”我回答,然而遥头,“他没死,可是……获救的可能性是零。”
“有派人去救授吗?”土岐野问。
“大概有吧。”我点头。草薙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吐出苦涩的烟雾,叹口气,汗水从额头上流淌而下。不是因为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汗。
“这样算来,嗯——是第六个吧。”我自言自语。
和我一同飞行的同伴被击坠,连这次已经是第六次了。在这些人之中,获救的驾驶员只有一人。然而那个人虽然活着,却因为失明而无法归队。
之后,我向他们说明当时的情况。因为已经在草薙的办公室里说过了一次,所以我想应该可以完整流利地重覆一遍吧。
我在最后的转弯时所看到的,是波涛汹涌的灰色海洋。
我一个人回到基地。
在好不容易抵达基地的这段时间,那真的是令人非常厌恶的一段时间。
无法逃跑。然而,也完全不想去思考。
谈话一结果,土岐野就一口喝光手上的啤酒。筱田站起来默默地离去。我点燃新的香烟。
我彷佛听到了教堂里的赞歌。
“如果是我去的话就好了。”土岐野咋舌之后这么说。
啊——对喔,我想。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想负这个责任——我一直这么想,所以都不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不过,恐怕土岐野也认为这次的事件是他的错,筱田也是……对啊,或许草薙也认为那是她自己的责任。
不管是哪一种,如果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简单。
因为全部都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事情就到此会止,这样就可以了结一件事。但如果想成是别人的责任,后续的处理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冲了澡之后我回到房间里。虽然想让我觉得应该睡不太着,可是还是横躺在床上。土岐野没有回来,一定是想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有人敲门,可是我装作睡着而没有回应。门开了,笹仓探头进来。房间很暗,他应该看不到我的脸。
“函南?”笹仓出声叫我:“你睡着了吗?”
我没有回答。
门又静静地关上。
直到几个小时后,土岐野回来时,我还没入眠。他爬上上铺,好像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闭上眼睛。
可是眼前一直看见灰色的海洋。
“差不多也该习惯一下了不是吗?”我对自己说。
不知不觉间,我的右手紧紧握住左手的手腕。
还活着吗?
我回想起草薙所说的话。想起了许多事。
都是不想去想的事。
该怎么做……才能挥去这些事呢?
只有死亡吗?
恍惚间草薙水素走进房间,在我耳边低语:
你也想被杀吗?
这是梦。
当我醒过来的时侯,窗外已经是一片明朗。
10
我披着一件运动上衣走出房间。
因为起雾的关系,眼前连一片的飞机跑道都看不清。停机铁卷门降下来了,通道的门虽然开着,可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的飞机在那里。
我走近它,想摸摸看。
触感冰凉。
主翼和机体连接的地方镀着一层铝,间隔狭窄的铆钉,平滑的曲面歪斜地映着世界。
边缘还是平滑一点好,因为这个地方没有抵抗力。
机身每个地方都做得很平滑。
昨晚我睡不着,一定是为了平滑地联系昨天和今天吧。
为了不要忘记,然后,为了忘记。
我想吸烟,于是又走出停机棚。我点燃香烟,斜斜地横越飞机跑道,往办公室反方向的停机棚走。那里应该去汤田川的飞机停放的地方。
铁卷门关着
我打了个冷颤。
草薙水素正倚在那个铁卷门上站着。她正在吸烟。
“真早啊。”草薙说
“嗯,因为很早睡。”我说谎。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