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除了我,雇员只有两个。一个负责同印刷厂和装订厂的联络,一个负责杂务。我们还很不成熟。”
“那么,你以前有过出版的经验吗?”
“没有。”
绀野美也子在说没有这句话时,非常天真地摇了摇头。
青沼心中明白了几分。难怪她说出那些外行话。
这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到外表倒像个做过服务业的人,可她为什么要从事出版业呢?如果以前当过艺妓,被男人勾引,玩了一场,觉得无聊,便想经营生意,那么一般都会选择与服务业有关的职业,像酒吧、餐厅、点心店、茶馆、寿司店……等等。让男人出资办出版社,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这女人是个大野心家。
这并不是说从事出版业就是野心家。如果她是服务业出身的女人,却从事一项完全与之无关的工作,就使人感到里面包藏着她的一种野心。
“怎么会选择出版这种行业的?”
青沼提出了很自然的疑问。
“这个我可以全都告诉您。其实木村先生问我时,我都解释过,如果不告诉您,就不公平了。”
绀野美也子也许心里不那么紧张了,竟说出半开玩笑的话来。是这样,很对不起。她说着摆弄着和服袖子,拿出一只银白色的漂亮的烟盒,用柔嫩的手指取出一支香烟,拿出刚才为青沼对火的小打火机,叭地打着了。
她把烟卷叼在薄薄的嘴唇上,高挺的鼻孔中喷出一股白烟。从夹烟的手势上大致可以看出,她曾经干过旅馆、餐馆业。会抽烟的人会流露出一些不会抽烟的人所没有的自然的姿态。
青沼祯二郎渐渐有兴趣起来。他过去也有过许多恋爱经验。
他的作品受欢迎,就是因为那些色情描写出自于他的丰富的经验。
说起来,青沼祯二郎是“纯”文学家出身,开始写些抒情的私小说。那种天性的美男子会同各种各样的女人来往,描写那些经验,自然会受到众多读者的欢迎。现在,他成了这方面的第一把手。
“其实,我办出版社是为了丈夫。”绀野美也子微微垂下眼睛说道。
“哦,你丈夫?”青沼祯二郎一直不解的疑问渐渐有了答案,“哦,你有丈夫了?”青沼禁不住问。
“是啊,先生,您瞧,到了这个年龄还会不结婚?”绀野美也子依然姿势优美地抽着烟说道。
“哦,唔,是啊……”
他不能说早想到她已有“丈夫”。
“那么,你丈夫也在办出版社?”
“不,丈夫搞这种工作根本不合适,是我一个人干起来的。”
“噢,那他在哪儿工作?”
“不,每天在家里闲居。”
“是身体不大好?”
“不,不是太结实,但也没什么病。”
绀野美也子继续现出微笑。
“那倒怪了。”
这个女人的丈夫也许是个无行为能力者。这就是青沼想象的结果。也许是女人对丈夫那样窝囊不堪忍受,于是立志从事出版业。青沼知道她丈夫是个生活无行为能力者,便产生了另外一种兴趣。那种男人的妻子会使人从新的角度感到兴趣。
“是这样,我丈夫在写诗。”
“是诗人?”
青沼祯二郎略显惊愕。
绀野美也子把以前对木村丙午郎说过的话又对青沼说了一遍。
青沼祯二郎明白自己的想象完全错了。不能不认为,小说家的空想是有限的。
“你很孝顺丈夫啊!”
听完了美也子的介绍,青沼又点了一支烟。与木村丙午郎当时不同的是,青沼的心中已不再觉得多么有趣。
“可是,先生,”绀野美也子像察觉了他的内心一样,一双大眼睛中又浮现出娇媚之色。“虽然在写诗,对社会却一无所知,诗人可能都是那样,我丈夫尤其是如此。同他在一起,我非得饿死不可,所以我就办起了出版社,现在正干得起劲儿呢。”
“不过,一方面满足你丈夫的愿望,一方面又维持生计,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说到这里,青沼祯二郎忽然生出一个问号。
办出版社,钱少是办不起来的。这个女人已经以北斗出版社的名义出版了现在给自己看到的这些书,她的资金是哪儿来的呢?
从外表来看,丈夫是个无行为能力者,她的服饰却全是一流的。她那柔嫩的手指上还戴着钻石戒指,手提包也是蛇皮的上等货,草鞋也是高档的。在不显眼的地方用的都是高价买来的,这些也不会是专门用来出门时穿戴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同她容貌十分相配的类似花柳界女人的趣味。
然而,青沼没好问她的资金来源。
“先生,怎么样,能请您给写一本书吗?”她恳求道。
“唔。”
青沼心中蓦地产生可以给她写一点的念头。原来,他… 心里想同这个有点意思的女人今后也保持关系。
“请您一定关照。能得到您的大作,就能够奠定基础,我们这种小出版社对外就能建立信誉,那就太好了。我要向您谢恩。”
“可是,你虽那么说……”
“我知道您有难处,大出版社向您约的稿我们当然不敢强求,提出那种要求也是我们不懂道理。不过,如果这次先生不答应给我一点儿,我努力创办的出版社很可能要半途而废。”
“可是,我……”
“当然,那不是您的责任。”
她甜美地一笑。
“先生,我准备以死来……不,绝不是夸张,真是以这种心情来求您的,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绀野美也子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的时候,青沼祯二郎隐约觉得心里一阵骚动。他的心蓦地跑到了作为出版社的条件以外的事情上。她说的是无心话吗?她在说这番话时,那双动人的眼睛在瞬间看上去湿润了。
可是——青沼祯二郎支起胳臂时,手扶着额头。
“我知道,在版税方面别的出版社是给您最高条件的,我给您说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向您提出请求,确实很抱歉。”
什么意思?青沼倾耳静听。
这当儿,她忽然提出一个问题。
“您喜欢这个饭店吗?”
“不,也不是特别喜欢……别人要把我关在这里,没法子呀。”青沼苦笑着说。
“这种饭店,不提供服务吧?”
“是的,都是国外方式,必须用电话叫,办完事就走了。侍者也不讨人喜欢,而且,过了12点,饭店就不问事了。”
“啊,真是的!”她睁着一双大眼盯着青沼的脸,“先生,这么说还是日本式的旅馆好吧?”
“不过,那也不一定,女佣来服务太多,反而招麻烦。”
“您的意思我懂了。”她说道,“我想在旅馆里为您服务 10 天时间,即使您彻夜著书,我也在一旁侍候。”
当天晚上9 点半。青沼祯二郎在写稿,房间里空空的没有别人,左邻右舍和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偶尔从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他孤独一人在稿纸上挥笔疾书。
电话铃响了。铃声使青沼的心都凉了。应该今晚交的稿还不知何时才能完成。
他内心紧张却故作镇静地拿起了听筒。他已拿定主意,如果对方催逼过紧,就只好翻脸。
“是先生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清脆。
“我是青沼。”
“我是白天去拜访您的北斗出版社的绀野。”
“啊!”青沼祯二郎吓了一跳。
“工作还没做完?”好像很神秘。
“哎,是啊。”
“累了吧?”
“有点儿累。”
“那样拼命,对身体不好。不到外面去换换脑子?”绀野美也子的声音微微带笑。
“外面……”
青沼立刻想到脱离这个地方。
“你在什么地方?”
“新宿。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酒馆,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您平常总是出入高级酒吧,偶尔到这种地方来看看,对创作也有帮助呢。”
“是的。”
今晚必须交稿的责任感使他犹豫了。
“现在暂时不能出去。”
“那您什么时候可以写好?”
“嗯,将近11点吧。”
“我等着,您来之前,我在这边消磨时间。”
“可是,那样你就太晚了。”
青沼心里直跳。他没忘记绀野美也子是有夫之妇。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经常很晚才回家。”
“你能喝酒吗?”
“嗯,能喝一点儿。”
女人在听筒里笑了起来。
“好吧,我去。”
他下了决心。
“是吗……啊,我真高兴。那么,11点整我在哪儿等您呢?”
“唔,我也不清楚。”
青沼想起人们常在“高野”的广场上约会。
告诉她在“高野”广场上,绀野美也子像忍住笑似地说:“啊,真像是幽会呢。”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青沼本想完成这部难写的书稿,可是接了刚才的电话,便无心往下写了。他后悔这种事没和她把时间约得再早一点。
他耐住性子好容易又写了两页。
这当儿,电话铃又响了。这次真是编辑打来的。他把对方执拗的要求顶了回去,硬使他同意剩下的部分在明天上午交稿。
已经快到11点20分了。他连忙刮刮胡子,脱下旅馆的浴衣,换上西装。
在新宿的路上,青沼的心里不大平静。白天她在旅馆里的时候,他答应给她写部新书。
答应写一部新的,是因为绝对不可能再把杂志上连载的给这个出版社,还因为对绀野美也子感兴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绀野美也子的那句话,即在日本旅馆里彻底侍候他。
青沼当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其他条件都未定,只那一句话便把他说动了。
要写一部新的,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完成的,一个月中要关起来四五天时间吧,那样半年后就能写出来。一个月用四五天,就需要半年时间。青沼祯二郎的心为其间的冒险跃跃欲试。
那一切会是真的?一个有夫之妇真会整夜守候在小说家的身旁?
同她交谈的时候,这个疑问就浮上了脑际。然而她后… 来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哪里,我丈夫完全相信我。”绀野美也子微微眯起那双动人的眼睛,“不论我回来多晚他都没有怨言。我有时凌晨两三点才回来,每次他都不问我到哪儿去了。”
“你那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
“同合得来的朋友一起玩儿。我可能是个坏女人,不那样玩就无聊空虚。”
青沼祯二郎乘的士赶到新宿站前,在广场上下了车,朝“高野”方向走去。在灭了灯的橱窗前伫立的人群中,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先生!”
青沼祯二郎扭过脸来。一个穿着长裤的女人立在面前。原来是绀野美也子。她围着漂亮的围巾,露着的眼睛在微笑。
“哦,是你。”
青沼祯二郎望着她与白天来旅馆时装束不同的摩登的身姿,呆然良久。
第三章
“您到底还是来了。”
绀野美也子从红蓝相间的围巾中露出乌黑的大眼睛望着青沼祯二郎。
新宿站前的路灯恰到好处地给绀野美也子罩上阴影,就像精心设计的灯光照明一样给她的脸着上暗色调,将一部分作为光线的突出点,肩、腰、脚分别成逆光或侧光,看上去柔和谐调。
“真没想到!”青沼祯二郎瞪着大眼,“没想到白天那样俊俏的你现在竟打扮得这么时髦。”
“不好意思啊。”美也子在青沼的面前微微低下头,“不过,晚上要是以那种装束在街上走,人们会误把我当成是艺妓或酒吧女郎,而且,这身装束行动更方便些。”
“啊,很合适。”
这并不是恭维。就是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她的风姿也很出众,比她白天的模样年轻多了。
青沼没想到她竟这么漂亮,像得到意外收获一样心中好不高兴。
“先生,陪您去哪儿?”美也子问。
青沼到这儿来之前并非没想过带她去的地方。已经过了11点。好像要去的目的地他已经想定。
然而,他又不便露骨地说出口。
青沼祯二郎平素在朋友中素有玩女人老手之称。他表情严肃,那种风度显得虚无,因此反而引起女孩子的注意。青沼是有些自信的。
他深知自己面容的特征,在女孩子面前几乎从不激动,很少露过笑脸,额际总是堆着沉思似的深深的皱纹。
“嗯。”
听她问起去哪儿,青沼故意显得犹豫不决。他总是用这种话让对方领会自己的意图。
“您在饭店工作到现在,累了吧?”绀野美也子说,“我知道一个酒馆,虽然很脏,但是老板娘很有意思,不会拘·束。您也不要光是到高级酒吧,应该体察下情,到那儿去一趟,怎么样?”
“好吧!”青沼觉得,应该先从那儿开始,“远吗?”
“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