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争战
'日'佐野洋/著 王纪卿 夏子/译
1
夏子把咖啡杯举到唇边,问道:“这么说,你不愿陪我走这一趟了?”
她用右手捏着杯把,左手托底,那副姿势就像是啜饮女人们所谓的“清淡茶”。这样喝咖啡,真有点儿奇怪。我别转身子,打了个响舌。新婚燕尔时,夏子的这种“媚态”,对我富有魅力。如今却叫我腻烦透了。
我吸进一口烟,又吐了出来,说:“啊,就请你免了我这趟差事吧。”
我想赶紧把夏子打发掉。只差五分钟就到五点钟了。如果立刻返回公司,真弓小姐或许还没有下班。
“可我真想你陪我一道去……”
夏子还想纠缠个没完。我心焦如焚了。
“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有事,脱不开身?今天还打算加班呢!”
“好吧,我算明白了。”夏子傲然说道,“不过,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可不是为我自己!”
“啊,这可是两码事。反正我不能去!”
“反正不能去?好吧!”
我的口气强硬,激怒了难得生气的夏子。她一把抓起餐桌上面的帐单,站起身来,径直朝付帐台走去。
我也想立刻离开咖啡店,但我有心要避免慌忙追随在夏子身后的局面,于是留在座位上,吸完剩下的那截香烟。
这时,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是安。我想:真是遇不逢时!我和是安已有多年未见,少不得要叙叙旧情。这一来要费去一段时间,真弓小姐说不定就会下班回家去了。
“啊!”我朝是安轻轻一点头,忙说,“等会儿再谈好吗?我挂个电话就来。”
收款台旁边有一台红色电话机。我拨了公司的号码,叫真弓接话。耳机里响起了真弓富有弹性的声音,我心里通过了一股暖流。
“啊!你还没回去呢。对不起,再等我二十分钟行吗?”
“好的,明白了。”真弓的语调一本正经,这是为了欺瞒同事们的耳目而作掩饰。
真弓又说:“科长,刚才您要的资料已经准备好了。二十分钟后您再不回来,我就把资料放在您的桌子上,我先回家了。”
“嗯。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赶回!”
说完这句话,我把电话挂了。
回到座位上,是安对我说:
“看来你挺忙啊!”
“唉,事情都堆成山了!不过,这种时间,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没想到,当检察官是挺有闲功夫呢!”
“怎么?我没写信告诉你么?大约一年前我就辞职没干了!如今在这个地方。”
是安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左角上印着“郡司挂法律事务所”一行字,看来这就是他的工作单位。
“嘿!这么说,你老兄发大财了吧?不是说送儿子念大学,毕业后只要能当个医生或是律师,用不了几天就能捞回本钱么?”
“不行啊!咱们这种人,没钱办自己的事务所,还得看别人的眼色吃饭!”
听是安的口气,这话似乎不全是谦虚。
“真有这事?不过,你不是娶了一个检察长之类大人物的女儿么?本该前程似锦的呀!为什么辞掉了检察官的职务呢?”
是安满不在乎地说:“我和妻子离婚啦!”
“啊!干吗又……”
“唉,性格不合嘛!仗着她老子的势力,她不把我放在眼里!”
“哼哼!不过,是痛痛快快分手的吧?”
“哼,敲了我一大笔赡养费!离婚倒没什么,可对方是上司的女儿,我总觉得还是辞职不干为好,所以就改行做了律师,直到现在,每个月还得支付赡养费呢!”
“真是倒霉!”我随声附和,一边暗自想到:“赡养费?……要不是顾虑这一点……”
“没办法呀!不过,你瞧我现在不是挺轻松自在的吗?什么提升发迹呀,用不着操那份闲心了。到了夜里,酒馆进茶楼出,也没人冲我发火了。我没想到,独身生活竟是这么有趣!”
“嘿嘿嘿!”
我笑了。但我能够理解是安的这番话。对我自己来说,要是没有夏子守在身边,生活会变得何等快乐!可是我不能轻易离婚,我有我的苦衷。
八年前,由公司的常务董事长做媒,我和夏子结了婚。夏子是常务董事长一位至交的女儿。我在三十七岁时,年纪轻轻就升任科长,就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凭心而论,当然希望靠着自己的能力晋升科长,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所以,如果我强行跟夏子离婚,恐怕上司会立刻把我一脚踢到分公司里。
想到这里,我对是安说:“可你还算过得去,放下检察官不干,还能做律师,不愁生计……可我呢?要是和妻子离婚,退出公司,马上就会走投无路。”
“哦?别说怪话嘛!我也过得不顺心吗?刚才在这儿的那一位就是尊夫人吧?真是个美人啊!可你……”
是安面露疑惑不解的神色。
的确,夏子是个美人。三十三岁的年纪,别人见了还以为她不满三十岁。公司里同事们人人都说:“大平身边有这么个绝色美人,艳福不浅哪!”但是夏子不得我的欢心。夏子的美是冷冰冰的。结婚八年了,我还没有习惯她的冷漠。
2
得知是安是离了婚的过来人以后,我立刻觉得这位老兄格外可亲。我把对于夏子的不满一一向他诉说。
“就拿今天来说吧,我又觉得别扭!常务董事长抱了头孙,她叫我一起去登门道贺,我拒绝了!”
“可这有什么……”
“唉,你不知道她的想法!总而言之,就是‘董事长中心主义’。她总以为,给董事长奉承拍马,自己的丈夫就能安享荣华。这算什么?依此类推,如果我提升了,就是托了董事长的洪福。而董事长之所以看中我,只是因为我老婆是他至友的女儿!”
我想,是安这样的知心朋友,一定能体谅我这种微妙的心理,于是我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
偕同夏子上董事长家里做客,是我最厌烦的事情之一。在那里我不得不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比如说:“啊,对呀对呀,董事长所言极是……”而夏子却在一旁撒娇似地说:
“哎呀,伯伯,这可不行呀!”
这一来,我心里难受极了,感到低人一等。
听到这里,是安大约想起了他自己过去的遭遇,爽快地点头赞同。
“是呀是呀,我明白啦!”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
“像我这种情况,从法律上看来,能不能离婚?”
“只要你夫人同意,当然能!这叫做‘双方自愿离婚’。”
“要是她不同意呢?”我追问道。夏子同意离婚是无可指望的。
“她不同意,就是所谓‘判决离婚’了。不过,你似乎无权申请。夫人既无不贞行为,也没有把你遗弃。她也不是精神病患者吧?这就行不通了。法院可不会光为你这方面着想。”
“是吗?……这可难办了!”
“是啊……”
是安嘴边浮现出微妙的笑容。这笑容摄住了我的心。我觉得他对我隐瞒了什么,也许他掌握着有关离婚的某种诀窍。
“真不够朋友!你不能贴心点儿,为我想想办法吗?”
“别说傻话!无论找哪一家法律事务所,答复都是一样!”
“有这种事?可是……”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在一本书里学到的知识,忙改口说道,“对啦对啦,在美国,不是有一种职业,专门经营离婚事务么?日本就没有吗?”
“经营离婚事务?”
“对呀!这种行业专门搜集妻方或夫方不贞的证据,如果没有不贞的行为,就编造伪证……”
“……”
是安立即收敛了笑容。他点燃一支香烟,向我投来探究的视线。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
“这么说,你是认真的?真心想离婚吗?”
“嗯?啊啊。”
我含糊其辞。是安正色追问,我倒是难于作答了。不过,若能圆满离婚,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有相好的女子么?”
是安的问话步步紧逼。
“这种情况,有没有还不是一样。”
我想:我和真弓小姐的关系,对他说了也是徒然。于是我避而不答。
是安嘲弄地撇了撤嘴。
我还在想着刚才所说的离婚事务所。倘若日本也有这种提供便利的职业,离婚就是轻而易举的了……
“喂,如果我是真心想离婚,有什么办法呢?你能给我介绍熟悉的离婚事务所么?”
“这种事务所是没有的!就算有吧,要离婚也没这么容易……”
“为什么?”
“你想想,假使离婚事务所为你捏造夫人不贞的证据,最有效的办法,恐怕就是对你夫人巧施骗局,打发她和别的男人上温泉浴场,伺机偷拍照片。可是,提交法院裁判的时候,那伪证就有败露的危险。夫人也会声称她根本就没去过温泉浴场……何况根据民法,即使不贞属实,‘若通过全盘考虑,认定婚姻仍可继续,法庭有权否决离婚申请’。”
“哼!没想到这么麻烦!”
“是啊!所以说双方自愿离婚是最简便的。”
“可是,那就免不了支付赡养费,对吧?我这种情况,得付多少?你帮我算算,我想做个参考……”
“好吧,我给你算个最低限度的数目。加上财产平分的数额,得付八十万到一百万吧。”
是安的回答,就这么简单。他说的数目,远远超过了我的估算。
“财产平分?”
“是啊!法律认为,婚后积攒的财产,是夫妻共同努力的结果,所以女方有权分享。这一点无可更改。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能离婚。”
是安的口气十分冷淡。不过,他的表情使我迷惑不解。我总觉得他心中藏有妙法,却不肯轻易说出口来。他是法律专家,又有离婚的经验,无疑是懂得某种诀窍的。
“喂,”我压低嗓音说道,“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在公司里有个相好的姑娘。给我出个好主意吧,我自然会重重谢你的!想想法子吧,怎么样?”
“到底坦白啦!”是安笑嘻嘻地说,“好吧,我给你想个办法!老实告诉你,我有个熟人,要说钻这种门道,那家伙简直是个天才!我去和他商量,准能想出一条妙计。要是成功了,十万元不能少给,没问题吧?”
听了最后这句叮嘱,我忙答道:
“咳,这还用说!”
我看了看手表:五点十八分。
“就这样吧。明天打电话。不瞒你,我和刚才说的那个女子还有约会呢!”
就这样,我和是安分手了。
这一天,在平时幽会的旅馆里,真弓姑娘多情胜似以往。究其原因,也许是我向她透露了“要和妻子离婚”这句话的缘故吧。
3
翌日,我来到是安上班的事务所。他领我走进接待室,教给我不付赡养费就能离婚的妙法。
他说:“离婚的办法五花八门呢……”
“五花八门?举例说吧……”
“夫人死亡,是一种办法。一死百了,永无纠葛。不过,你不会后悔么?”
“什么?”我不由得惊叫一声,“你要我杀死她?”
“别说傻话!才不会叫你做这种无聊事呢!让她自杀嘛!”
是安说得满不在乎。
“自杀?她自杀了,不会怀疑我吗?这不行!”
“哎呀,绝对不会怀疑你的!实实在在是自杀嘛……不过,是不是一定会自杀,倒还难说,如果做得巧妙,也许会自杀的,所以首先要求得谅解。”
“只要做得巧妙……也许只好这么做了!”
话刚出口,我自己大吃一惊。到那时为止,我还未曾想过夏子的死。可是,我竟然心安理得地认可了这种想法。也许我身上隐藏着杀人歹徒的素质吧?或者正如推理小说中所说的那样,也许人人都有杀人的欲望?
“好!”是安使劲点了点头。
接着,他开始说明计划,这办法真是别出心裁!
——我和真弓同床而寝,拍下照片。然后来个偷天换日,换掉照片上的脑袋。说穿了,就是把这照片上真弓的面目,换上夏子那映在照片上的面目,而我的面目则由另一个男子来取代,这用剪辑照片的办法便能办到。这样一来,我就有了证明夏子不贞的照片。
我听得目瞪口呆,问道:“你是说要把这个拿到法庭上吗?”
“嗐,怎么会呢?如果拿到法庭上,经专家鉴定,立刻就会发现这是张骗人的玩艺儿。”
“就是嘛!那怎么办呢?”
“找个人,把它卖给你夫人,而且要出个大得吓人的价钱。夫人一定会不知所措。”
接着,是安又漫不经心地继续解说他的计划。
——夏子困窘之余,也许会向我这作丈夫的把话讲明。她会说,有人叫她买下一幅奇怪的照片,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