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坐下时,田岛注意到她的左手有两根指头十分短小。
“你是时枝小姐吧?”
田岛再度问道,见对方点头后又接着说:
“今天来访是为了令妹之事。”
时枝的脸色霎时转为苍白,但没有吭声。
田岛继续说道:
“昌子小姐涉嫌杀害久松实而遭到警方逮捕,你当然已经知道此事。她自称是为了
了结与久松的关系才下手,但那是谎言。我很清楚昌子小姐不是那种女人,所以做了调
查,后来我拿到这张照片。”
田岛将带来的照片放在时枝面前,她瞧了一眼,随即挪开了视线。
“照片中的女人是你吧?”田岛问道,但时枝仍默不作声,田岛逐渐焦躁起来。
“那就是你。”
田岛用强硬的语气接着说:
“你在四年前产下一个男婴,但发现婴儿是阿尔多林儿后,便请保健护士开出死亡
证明书,谎称是流产,然后将直称已经夭折的小孩寄养在多摩疗育园。将小孩带到东京
去的人,大概就是昌子小姐吧,我至今才明白她突然上京的理由。”
“然而,身为母亲的你为孩子感到担忧,所以悄悄地到东京探视小孩,不幸却被久
松拍了照,就是这张照片,对吧?”
“久松知悉秘密后向你勒索,昌子小组得知此事便想帮助你,对吧?我曾听昌子小
姐说过,她的命是姊姊救回来的,看到你左手的指后,我想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大
概是在遭到熊或什么猛兽袭击之际,你救了令妹的性命。”
“——”
“所以这次换昌子小姐想救你。她代替你交付了二十万元给久松,在上野汇完钱之
后,我想她又去了久松的公寓,目的是要讨回这张照片的底片。然而,食髓知味的久松
却不肯答应,因为只要握有底片,想加洗多少张都不成问题,也就可以持续勒索下去。
最恶劣的是,可能他对昌子小姐还提出了某种要求,所以她才杀了久松。她这么做并非
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
3
“昌子小姐显然曾经多次前往多摩疗有园探视,或许是因为你要求令妹将孩子的近
况转告你,所以她对多摩疗育园附近的三角山知之甚详,而因为该地靠近疗育园,所以
久松显然是掉以轻心而被诱了过去。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昌子小姐为了
你而犯下杀人罪。”
田岛说到此处,停下来望着时枝。
时枝垂着头,令田岛摸不清她此刻在想什么。
时枝一言不发,像哑巴般保持缄默。
“你说话啊。”田岛说道。
但没有回音,跟在保健护士家里碰到的情况一样,只有凝重的沉默。
“你说话啊。”田岛又重复了一句。
“昌子小姐庇护了你,如果她就此接受判刑,或许你的秘密便不至于曝光,沼泽这
个家族也可能安然不受伤害,但是昌子小姐的下场呢?这样下去,她必然会获判重刑,
因为这成了一桩无法酌情减刑的案件,但如果法庭知道真相,或许就会斟酌情形而从轻
量刑。”
“为什么保持沉默呢?”
田岛按捺不住情绪,他像是要一股脑儿将焦躁宣泄出来般怒声说道:
“为什么不答话呢?这个事件是因你而起。当初产下阿尔多林儿时,如果你有勇气
亲自养育,也不至于酿成大错,因为你的怯懦,导致昌子小姐杀死了两个人,而你现在
又袖手旁观——”
得到的回应依然只是沉默。
田岛逐渐变得难以忍受。
为何一直沉默呢?如果自己的话令人不快(恐怕是吧),那么对方大可叫他滚蛋,
这样田岛倒也有个计较,至少容易决定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然而,一个劲儿的沉默
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时枝静静地不哼声,田岛很想知道这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但是时枝低着头,甚至让他无法观察脸色。
她以为只要保持沉默便能解决问题吗?抑或是对于昌子牺牲自己以保守自家人的秘
密感到无关痛痒?
“你说话啊。”
田岛又说道,然而,他的话仿佛被吸进了弥漫在房里的凝重沉默中。
田岛越来越难以忍受,倘若是一触即发之前的沉默,那倒还可以接受,但呈现在田
岛面前的沉默却不同,一种既凝重又无可奈何的沉默,就算他一把揪住时枝,连推带拉
地猛摇,恐怕也无法打破这种沉默。
田岛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但时枝仍然坐着不动,田岛自行拉开纸门走到走廊上,
他撞见一名老人蹲在走廊的角落。
那是一名小个子的老妇人,她显然是站在外面偷听田岛刚才的谈话,然而,被阳光
晒得黝黑且满布皱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田岛走到土间(注:未铺地皮的泥地房间),空中依然一片静寂,田岛像是要逃离
这种死寂寂默似地奔到庭院中。
积雪的庭院依然洒满了冬日,从幽暗大宅中出来的田岛因积雪反射的强光而猛眨眼。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叫住了田岛。
4
那是个瘦高的男人。男人用几乎没什么口音的腔调说道:“在下是沼泽。”田岛这
才感觉到沉默终于被打破了。
“我听到你说的话。”沼泽说道。“关于此事,我有些话要说,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听。”田岛答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请这边走。”沼泽低声说道,然后走到前面带路。
男人的背影看起来完全不像农民,那张脸也没有丝毫乡土味。
沼泽带田岛走到约百公尺之外的神社旁,但不是保健护土家旁边的那间神社,看来
这村落里的神社还真不少。
“在这里就不怕被人听见了。”沼泽开口道。
田岛默默地掏出香烟点燃。
“我觉得很对不起昌子。”
沼泽望着北边的山峦说道,田岛斜睨着对方的脸。
“既然如此,为何不说出事实真相来帮助昌子小姐呢?”
“就算事实得到澄清,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田岛提高了嗓门。
“难道你打算装作不知情,让昌子小姐担负全部的责任吗?”
“——”
“归根究抵,这次的事件是因为你和时枝小姐采取姑息的手段而引起的,不是吗?
倘若你有勇气抚育阿尔多林儿,那么就不会酿出这次的事件,不是吗?”
“光用嘴说当然很简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并非事件的当事人,身为旁观者,当然什么话都能说。”
“旁观者?”
田岛的脸色转为苍白,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是事件的旁观者,他一直相信自
己是事件的当事人,自已被卷入事件中,所以他才会感到痛苦烦恼,所以才会大老远跑
来岩手。
“你说我是旁观者?”
“从我的立场来看,我只能认为你是旁观者。”
“请说出理由。”
田岛用犀利的眼神望着沼泽。
“从我知道昌子小姐跟这个事件有关的那一瞬间起,我就觉得自已被卷入了事件中,
尽管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根本就做不到。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是旁观者,而你竟
然说我是个旁观者。”
“我知道你爱昌子。在感情上,你说自己不是旁观者,我相信这并非谎言,然而,
就算你受到伤害,那也只是伤害到你的感情而已,但对我、时枝及沼泽家族而言,却是
与生活攸关的大事。不单单只是伤害到我、时枝与家母的感情,而是整个生活都会崩溃,
因为倘若事实暴了光,那么我们家族便无法在这个村子立足了。”
“所以你认为牺牲昌子小姐是情有可原?”
“我并未说是情有可原,但事到如今,必须有人牺牲以保护沼泽家族,昌子自己也
是这样认为,所以才来说出真相吧。”
“为了家族而牺牲个人,简直是——”
“过气。庸俗的悲剧,是吗?”
沼泽露出阴郁的笑容。
“我也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这样做呢?”
“请等一下。”
沼泽阴沉着一张脸,轻声清了一下喉咙。
“我想对你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
“这件事的背景和你所不知道的本地风土。”
“风土?这跟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有的。”沼泽答道。
“所以才要请你听我说明。”
5
“由于我的家庭比较富裕,所以才能供我上大学,我在此地是所谓的知识份子,在
我回乡之初,曾不自量力地试图打破村子里的封建制度,所以召集了村里的年轻人,不
仅谈论政治,也倡导节育的必要性,还畅谈家庭的合理化。既然能聚集那么多人听我说
话,所以我便试着做问卷调查,结果得到的全是令我满意的答案。我欣喜地认为农村的
民主化及现代化一定能够很快地达成,然而,这竟是天大的误解。村人之所以来参加集
会,只不过是因为我生于地主之家,他们认为在情理上不来参加未免过意不去,而问卷
调查上的回答也不是他们的肺腑之言,农民根本不愿意将真心话告诉不属于自己集团的
外人,而我却在不知不觉间用外来者的想法和语言对他们说话,所以他们也不肯告诉我
真正的心声。”
“这跟这次的事件有何关系?”
“你正在用跟我当初一样的眼光来看待我们。为什么个人必须为家庭牺牲呢?为什
么没有勇气抚育阿尔多林儿呢?为什么没有勇气说出事实呢?这是你提出的问题。你的
话的确没有错,就像我当初所说的那些话一样正确。然而在此地,这些却是空话,虽然
正确,但人们不为所动。在这一带,人们将婴儿放在一种叫做‘卫士子’的竹编笼子里
养育,由于笼子置于阴暗之处,所以据说这是造成佝偻病的主因。我曾试图阻止这种育
儿方式,在我这个大学生的眼中,将婴儿置于‘卫士子’笼中的育儿方式简直就是农民
无知的表征,但我错了。此地没有托儿所,当母亲下田工作时,婴儿该怎么办呢?如果
将婴儿放在木板地上睡觉,那么可能会因四处爬动而从回廊上滚落受伤,也或许会因而
着凉。为了避免这些危险,只有将婴儿置于‘卫士子’笼中,在此地,这才是最佳的生
活手段。倘若不了解这一点,那么无论多么正确的话……”
“‘卫士子’笼的话我听够了。”
田岛一边感到焦躁,一边出言打断对方的话。他之所以来此,并非为了讨论农村的
封建制度,亦非为了听有关“卫士子”笼的解说。
“请说出跟这次事件有关的事,具体地。”
沼泽低头凝视自己的脚尖。太阳躲过乌云后,风势变强了。
“五年前,我跟时枝结了婚。”
沼泽视线平视前方说道。
“婚后六个月,时枝企图自杀。”
6
“此地至今仍严守门第之别,嫡系、旁系的区别也如往昔般都保留了下来。在我眼
中,这些全是荒唐的时代错误,根本是无稽之谈。再加上刚才说过的,我以为农村的民
主化是一项简单的工作,所以有意要娶门第不同的时枝。然而,这个举动立刻引起强烈
的反对声浪。村人的观念仍保守如昔,分系的亲戚群起反对,有的以时枝短缺两指为由,
甚至有人在背地里说没必要娶残障的媳妇。时枝受不了那些闲话,因而企图自杀,她吞
下安眠药……”
“‘阿尔多林’吗?”
“是的,时枝吃了二十粒,但却没死,因为那不是适合自杀的药物。我松了一口气,
但时枝当时已经怀有身孕。”
“所以产下阿尔多林儿?”
“是的。当第一眼看见抱在保健护士怀中的新生儿时,我感到眼前一阵黑,但我仍
打算抚育婴儿,可是时枝坚决反对。”
“时枝小姐吗?”
“是的,就是亲生母亲时枝。或许你认为她是个残忍的母亲,然而,时枝明了在农
村生活、在本地生活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想亲自抚育的念头很正确,但就本地的风土
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天真而不切实际的情怀,光凭理想或正义是无法养育子女的。在
本地,无法耕作的孩童既没有资格存活,也存活不下去,因为在此地,孩童也是劳动力,
身体残障的孩童没有劳动力,所以没有资格存活。”
“没有资格存活?”
“我知道这种说法很残酷,但这是现实,造成这种思想的便是这块土地。不仅是孩
童,连老人也一样,无法下田的老人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老人自己也这么认为。这或
许是源于农村的贫困或田间工作的吃重,也或许是根植于淘汰者意识或什么的。”
“所以你就假装婴儿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