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喂喂’都不说呢,直接报上‘实录犯罪’。”
“如此一来,你的真实身分就被拆穿了,接下来没什么好说的,能顺便知道出身地更好。只要说是从老家打来的,亲切的人自然会寒喧几句,故乡是哪也就曝光了。”
“原来如此。可恶,原本以为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中了她们的把戏。”
鸟口似乎很不甘心。
“这只是因为实际发生顺序跟正常顺序不同,所以才不容易注意到。表面上显现出来的现象看似乱七八糟说不通,但只要先打散再重组就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并不是什么都按顺序来就好的。”
京极堂寓意深长地说。
“接下来就是游方算命师的老套招数。这招一定是两人一组,一个是算命师,另一个是助手或弟子。先让弟子在别的房间问出情报,如我刚才所说明的,用各种方法套出话来。最近有些人比较偷懒,直接提供问卷让人填写。总之会让人以为算命师不知道内容;让人认为反正谈话在别的房间,算命师本人也没看见,但当你进入另一房间的时候起,算命师便知道一切了。”
“有什么玄机?”
“很简单,只要让列席的弟子传送来客不懂的信号即可。坐的位置、坐垫的角度、呼叫铃声的次数,以及招呼都能当作暗号。不管是搔头搔鼻还是搔屁股,什么都行,只要事先讲好即可。鸟口的情形,对手得知的是职业与出身地吧。听到杂志名叫《实录犯罪》,工作内容是什么可想而知。因此老师说的话就当作客人,说谎就赶回去。女人坐在你背后,就算她嘴巴一张一阖做暗号你也不知道,加上你又因被人大喊一声而吓到就更不用说了。”
“我的疑惑完全解开了。”
鸟口似乎真的疑惑完全解开了,表情神清气爽。
京极堂抓着额头,不久抬头,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发问:
“对了,摆放在祭坛上的箱子全都是四角形的吗?有没有圆盒状的?”
鸟口回答:
“这个嘛,全部都是一般所谓的箱子,有什么问题吗?”
“竹吕‘筥’这个字的意思是圆形的竹器。是吗——或许是我弄错了——”
京极堂表情一沉,接着说:
“所以说,你的脸她们完全认得了。”
然后带着不愉快的表情叹了气。
京极堂很难得地陷入苦思之中。
平时的他几乎不会迷惘。
“总之,现在关于御筥神的情报太少了,可是——如果你真的有心要干,我愿意尽微薄之力。要跟心灵术对抗,对你们,特别是对关口而言,这包袱似乎太沉重了——只不过在追查御莒神同时也要调查分尸案才行,希望这只是单纯的心灵术诈欺事件——”
京极堂又陷入沉思。
“需要哪些情报?”
鸟口很有精神地问。
“首先,我想知道御筥种教主的个人情报,像是姓名人品与修得心灵术的经纬、成长过程、之前的职业、家人与祖先……诸如此类,总之什么都行,越多越好。”
“这样啊,既然见不到本人就从外围进攻是吧?”
“再来是御筥神的能力及奇迹的种类。若会帮人驱魔,驱魔的仪式是什么、用了什么咒语、使用什么祭器,以及帮人驱什么魔等等,能知道教义的概略更好。”
“这些还是向信徒询问比较好——向邻居询问似乎也是个好方法——”
“接着是关口,你很闲吧?”
“为、为什么我就很闲啊,我现在每天可是过着人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哩——”
不知要指派我什么任务,我可不希望被卷入麻烦之中;但相对的——我心中似乎又有大
事即将发生的预感。
那个梅雨即将结束的时期——
那天也是在这种感觉下事情就发生了。
不对,事件其实在那时已经结束了,但这次——
“你哪里忙了,我是听说你要出版小说,若是新作品还没话说,这次的单行本不过是收录已发表作品罢了,没什么事是你该做的吧?而且修改推敲文章之类的事你应该也解决了。就是很闲才回来这里的吧?”
我原想说没这回事,但从脱口而出的却是别句话。
“你要我做什么?”
“将这个情报透露给警察知道。当然透露未必就能见效,但如果透露得宜的话他们会帮忙解决一切。”
“可是那样一来难得到手的独家报道不就飞了?或许能解开真相之谜,但鸟口的辛苦会全泡汤啊。”
“关于这点不必担心。现在这个时刻不管哪家报章杂志都没有御筥神的情报,就算他们注意到了,顶多也只能赶忙开始采访,只有《实录犯罪》能立刻应对写成报道。而且《实录犯罪》没有固定的发行日期,随时要用什么临时增刊号、合并号的名义都行,只要先出了就赢了。比任何一家杂志社都还快,内容又充实。”
“真的很充实喔。”
鸟口笑容满面地拍着硕大的公文包,看来他充满干劲。
“可是京极堂,要我放情报说来简单,究竟要怎么做才成?放给木场修大爷知道吗?可是他不是负责人吧?”
“记得报纸上说负责人是大岛警部,他是木场大爷的上司吧。只不过——最近都没听到木场修的消息,而且那个人常会失控——对了,与其放给警察,先让里村知道或许比较妥当。”
里村是我们认识的一位法医。
“要跟里村说什么?我可没办法解释你今天说的那些什心灵占卜的喔。”
“没必要讲那些,只要讲你偶然获得御筥神的帐簿,一看之下发现信徒当中女儿失踪的家庭有十家,你怀疑者之间有所关联就好。对了,只要拿清野对鸟口说的那番话出来即可。把自己当成清野,学得越恶心越好。”
“嗯嗯。”
不知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假设说——警方像溺水者连稻草也不放过般渴求情报的话不知如何,就算这条情报算不上有力,至少可说很有意思。相信警方会展开一定形式的搜查,这样一来,至少今后或许能防止相同事件再发生。当然这是御筥神真的与事件有关的假设。
相反的,如果不让警察知道,而先行报道的话又如何?
若因此产生新牺牲者,《实录犯罪》明显会被追究责任,因为这是为了追求利益,不愿公开事先获得的犯罪确证之行为。而且构成报道的核心资料还是以不法手段由警察处获得的,即使没受到法律制裁,迟早也会被相关单位压制。
至于如果御筥神是无辜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糟粕杂志的存在本身就是反体制的,所以对权力、道德、社会常识的报道也多是批判性内容。但毕竟只是三流四流的杂志,报道内容多半为不负责任的中伤,这就是被抨击违反善良风俗的理由。如果对手规模巨大的组织很快会受到打压而不得不中止,因此多半流于针对个人的攻击。
若对象为宗教团体或灵媒的话则很微妙,不知赞扬才算反体制,还是贬低才算合乎糟粕杂志风格。通常会以对手规模作为基准,庞大就攻击,弱小就赞扬。
御筥神算哪种?无凭无据的报道会引起信徒骚动,三百人骚动起来可不得了,比攻击个人危险得多了。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边看着鸟口。
鸟口说:
“老师,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中禅寺先生答应帮忙,如有神助,所以也请老师——”
真的没有退路了,我似乎能理解这种心情。
“——帮忙打倒邪恶的箱子吧。”
箱子——我想起中午的梦。
“既然如此,关口,把这本账薄好好看一遍吧。”
京极堂递给我信徒账薄。
“哼,你倒是自己从来都不出马。”
侦探小说中有所谓的安乐椅侦探或床铺型侦探之类的主角,京极堂这种肯定叫客厅型侦探。只不过这家伙就算推理了也不公开说明,专门卖弄诡辩诳人,所以不适合当侦探。
我边讥讽边眼光扫视账簿。此时处于一种近乎于无心,什么也没思考的状态。虽看到字也没读进心里,只是装出阅读的样子。
突然出现了读得见的字,我回到前面好几行。
眼光停下。
“久保竣公”
“久保——竣公?”
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那个新进幻想小说家?”
京极堂似乎听过。
“有他的名字?他还年轻吧,是信徒吗?不,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别人。清野的备注写了什么?”
我赶忙眼光移到该栏。
“小说家,第二回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主。似无喜舍行迹,详细不明。”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回想他端正的容貌。实在不相配,我无法想象他对欺诈灵媒顶礼膜拜的样子。可是说没有喜舍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极度不安。
“怎么了,你认识久保竣公这名小说家?这么说来下一期的《近代文艺》的新闻广告栏上有他的名字。如果你认识的话,试着去询问也是个好方法。”
“这个——抱歉,我拒绝。”
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
不对,有点不对。那个人个性如此我是无所谓。
只是不知为何,我很不愿意看到他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象膜拜的样子而已。
我想象着,带着白色手套,整齐穿着正式服装的久保深深低头的样子。他的对象是,箱子,巨大的箱子。箱中有箱,其中另有箱子,附近散落着手与脚——
不行,脑子一片混乱。
我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安?鸟口似乎在说什么。那个大公事包里究竟放了什么?
该不会一样是箱子吧?
九月二十二日,我就这样开始深陷事件之中。
前略
在此寄送先前说好的原稿。原本应直接前往贵社当面交付较为保险。但碍于诸事忙碌,不得已交付邮送。
今日为九月七日,若无邮寄事故发生,应能在截稿日之九月十日时送达至您手中。
相信一经阅览便可知,作品中全以旧字旧假名遣(注:日本政府于败战之后,接受GHQ的劝告,将原本的假名标记方式简化,称为‘新假名遣’沿用至今,而原有的用法则称为‘旧假名遣’。)写成。
此为我本人之意旨,校阅时务必留心。
另,排版稿麻烦邮寄至纸背记载之地址,一送达即刻校正送回。
也烦请代我向平日承蒙关照之山崎先生问好。
致小泉珠代女士
久保竣公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自孩提时代起即有洁癖,不管做什么没整整齐齐地完成就难以忍耐。不管是衣服的缝线还是墙上的匾额,看到弯曲便觉不悦。
看到便当盒的米饭偏向一边产生空隙时,愤怒心更胜饥饿感,再也吃不下。
与其留下空隙,还不如塞点什么较好。所谓的容器就是要用来装东西的器具。想充分有效活用,就必须紧密地使之充实。
一直很在意这种事情。
(中略)
考试也是满分最好。每看到拿到九十分便自以为获得高分而兴奋的傻子,就会觉得愚不可及甚至生气。分明还有十分空在那里。
所以非常用功。学习越多,便觉脑髓越充实,令人满足。将空隙一一填补的感觉真令人舒服。
(中略)
随着成长,对不完全的事物之厌恶感与日俱增。有所不够、有所不足乃是罪恶,是劣等品。
铅笔盒里放了铅笔。全新的铅笔很长,所以铅笔盒里的空隙很少。可是只要稍微一削,立刻会产生空隙。空虚正是愚昧的象征。铅笔盒的空隙仿佛充满了愚昧,看了想吐。
所以铅笔盒中的铅笔永远是新的。
就这样,在努力填满一切的努力下,以首席成绩毕业了。
就这样,在众所期待下当上官吏。完美地达成工作,当然每天也过着充实的日子。很幸福。所谓幸福,就是满足。
(中略)
父亲去世了。
母亲在懂事之前就死了。广大的房子里只剩孤单一人。
充满空荡荡房间的房子太可怕了,实在不敢住。
纸门背后,屏风背后充斥着空虚。
光是坐着不安就逐渐增大,令人坐立不安。仿佛脑髓会随之扩大,形成空隙。一秒也无法忍受。
立刻把家卖了,租了间小房间。
正方形的,匣般的房间。
房间里的壁橱塞着折叠好的行李与棉被。
晚上睡觉铺好棉被之后,原本放棉被的空间就变得空虚。
一想到睡觉时那里充满了不安便怕得睡不着。
加上醒着时虽不怎么在意,躺平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也很可怕。
快被不知所谓的空气压扁了。
令人近乎疯狂。
决定在壁橱睡觉。
紧贴的感觉多么舒服。
各个角落完全填满带来无上的充实感。
在意起下层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