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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整张脸当时的表情让人无从判定。他的嘴大得看不出是狂笑还是要大吃美食,又或是极度惶恐悚惧,似乎都不像,那种极限般地张着,不似任何一种行为的前兆。嘴角边上起的褶皱几乎要裂开,将整个下巴脱节一般。鼻孔也张得极阔,人中穴处一片黝黑的固体已凝枯发干,那是太过抽搐致使鼻中血管破裂出血的缘故。眼、鼻子、嘴凑在一起,更像是觉得周围空气不够用,几近窒息。他的手也五指张开,肌肉绷得紧紧的,有力地压抑着蓄在一起。整个姿势好比在太空中陡然失重而无法掌握平衡,乱抓乱摆的样子。
“难以想象的过度紧张超越了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致使大脑皮层、眼、鼻、耳、口的主要血管,胸腹两腔中的主要内脏尽数破裂,肌腱撕断,脊椎骨受到了莫名的压强而碎裂,周身超过三十处致命部位大出血,导致了死亡。这种精神极度崩溃致使肉体被破坏致死的情况,国内外的病史上都属少见,不过也并不是从来没有过,古书上……”“古书上就算了,”廖东然神色惨淡地问,“您的意思是,他……不是被人谋杀,也不是自杀,我是说主观意志上的自杀,只是精神崩溃以致猝死?”法医犹豫少顷,又说:“我本人倾向于这种看法。但是外在的因素导致他精神崩溃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在内因——也就是人本身的意念中没有比生存更强烈的,哪怕是对生活失去希望企图自杀的人,在濒临死亡的最后一瞬,必定是想要生存的念头占了上风。我相信刁梓俊也是这样的。”“可他死……”“他的眼睛突出是为了睁开眼,鼻孔、嘴巴张大是为了呼吸、四肢乱抓是为了不掉下去。给他的这种压力多半是抽象的,但我敢肯定的是,这源于他一生都忘不了的某种经历。”金天闯与廖东然极度疑惑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不敢继续。
“那怎么……”待沈颀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只是迟疑片刻,旋即决定把话说下去:“那怎么偏偏这时候回忆起来?如果真是一生都忘不了的话,应该时时刻刻都记住啊。是不是突然有人——这个人也经历过,他用言语或用行动,甚至是直接证据刺激了刁梓俊……”金天闯突然插口道:“本来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可……可梓俊这人你不了解。”廖东然点头赞同:“是啊,他从来不怕受到任何刺激或者威胁。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整个烟州最勇敢……”他突然顾及到自己在警察面前,“勇敢”两字实在不妥,只得改口:“……胆子最大的人了。”“胆子再大的人也会害怕,两码事。谁都有害怕的东西或事情,跟胆子大小扯不上。”沈颀说完以后,盯着法医等待回答。
“这个……也是我最奇怪的地方。”法医粗壮的手指点着桌子,“我推测,刁梓俊的思想观念在某一时刻发生巨大的变化,故而令他过去丝毫不以为然的某段记忆突然使他羞惭愧悔得无地自容……”“有吗?”金天闯诧异地打断,但他的诧异有些过火。
“谁没有做过亏心事呢?谁没有受过良心的谴责呢?”法医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眼睛,“没什么好奇怪的。致使他的思想转变得太过迅速,让我们一时也无法接受。也许他是个成天沉湎于各种琐事的人。很难抽出空安安静静地想一想,也许就是一想……要了他的命。”金天闯等确定法医再没有什么话要继续说时,才开口问:“那个……尸体呢?”
“不得不立即火化,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寿衣什么的也没用了。”“他有遗书吗?遗嘱?……”金天闯下意识地想了想那辆宝马,但随即觉得很是可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说说自己的想法……”
“如果有,我们也不会不做进一步研究,可事情太过突然,太突然了。”刁利忽然颤颤地插道:“两个星期以前,来家探望过我一次。……他无意间好像说什么……他希望自己死后,骨灰葬在石冶碑林……”“石冶……碑林?”沈颀猛地回望金天闯,本来她只是想到那一夜的诡异遭遇,可金天闯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痉挛。
廖东然愣了愣:“石冶山的碑林只葬当地人。再说林子里已经满是树,稍挖一点儿就会刨到尸骨,这很不吉利,石冶镇的居民不可能答应。”金天闯深吸了口气,说:“现在看来,这倒没什么问题了。刑坤已经捐资为石冶一中盖教室。再迷信的人也不能不信钱,为了孩子,为了后代,老祖宗的墓也得迁了。刑坤选的地点不错,向阳,而且买的大都是解放后的人,那时的生活还算过去,尸体都钉在棺材里,不至于曝尸野外。”刁利点点头,说:“我回去查查皇历,挑个日子下葬吧。”廖东然对刁利说:“到时候伯父请通知我们一声,我们也来祭拜一下。”他掏出从不离身的钢笔,写下一串手机号码。
刁利只是默默地接过。金天闯刚想抄一遍,廖东然轻声说:“到时我通知你行了。”沈颀转向金天闯。
金天闯总也受不了她的迫人目光,只得允诺:“到时候我也通知你,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21、宜下葬,宜出行
两日后皇历上有“宜下葬,宜出行”等字样,沈颀竟没能沉住气,先去金天闯家找他。廖东然打个电话后,开着那部福特来接他们。
到了烟州陵园,三个人都略吃了一惊。那里早已并排停了十多辆黑色轿车,一色的奔驰S600,最显眼的是正中央的加长迈巴赫62,这辆车在整个烟州也是独一无二的。车旁零落地站了几十个人,刑坤宽大的墨镜将半边脸蔽住,还压塌了鼻子,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廖东然低声说:“别管他们,咱们走咱们的。”金天闯虽然明知刑坤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杀自己,却依然抑制不住狂乱的心惊肉跳,他躬下腰,吹着脑袋及贴在两人身旁,向台阶上快跑。刁利这时才哭得昏天暗地,眼珠子差点被眼泪冲出来。
刑坤送的花圈是现场所有人的两倍还多,他向刁利郑重鞠躬行礼后,在棺前默然伫立,哀悼如仪。要是这种表情都可以装出来的话,那刁利就完全有可能完全在自己儿子的尸体前哈哈大笑了。不过沈颀依然固执地认为他只是在演戏,并暗自佩服他的演技。
金天闯只想尽早离开这个地方。他对刑坤的恐惧远远大于碑林下的几百尸首。就在这时,一部新款的捷豹XKR驰入视野,这种车在北方的城市里很难看见,车牌上的“粤”字已经让金天闯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程科匆匆跳下车,他仍然带着与八年前同一式样的蓝框眼镜,只是厚度大有增加,像碎酒瓶般的瓶底,两只眼睛已经不知缩到哪里去了。这副懵懵懂懂呆头呆脑的傻样子令金天闯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
论起程科,不论人品、学问还是收入,都是兄弟几个中最优秀的人物了,不过却不是最完美的人物。金天闯最恨比自己强的人,但更恨比自己强却怎么挑也挑不出毛病的人,只得苦思冥想程科少年时究竟有什么瑕疵。即便在那个轻狂年代程科也是他们里面最稳重的,似乎独自一人承受了整个地球的引力。金天闯突然眉开眼笑,心情放宽,他忆起程科打呼噜的声音特别响,比起他平日的少言寡语,这充分说明程科骨子里就是个野蛮人。以前金天闯做过个试验,等程科睡熟后在他头顶上扔下一张纸,但那张纸极有节奏地下去上来再上去,却总也落不到他脸上。喉结发育完整时更是发出远远超过他体积的史前巨吼,能把屋顶掀翻,所以连买车也买了部敞篷车,这倒省事了,他怎么不干脆穿个开裆裤呢?金天闯恶毒而幼稚地想。
石冶山一到夏天根本听不到知了叫,大都埋在树底下,无论如何都长不成年了。
程科看样子很急,额头尽是汗珠,下了车就大步踏上台阶,很快地冲金天闯、廖东然点点头,随即郑重地向刁利九十度鞠躬,接着车内有两个人抬出一只花圈。程科接过一支香,向刁梓俊的遗像注视着,目光中充盈交汇着激荡不安的暗流。
等到刁梓俊的骨灰盒开始覆盖黄土,程科才转身走到金天闯和廖东然面前。金天闯却仍然没回过神来,他死死地瞪着正在填土的工人手中映日而辉的铁锨,总觉得曾见过这一场景,似是而非,恍若隔世,直至程科尴尬地扬着将在空中的右手,廖东然提高声音才弄醒他。他不好意思地伸过手去握住。
程科向两人一一敬了烟,居然都是大中华。而他为两位朋友点上火后,自己却不见有丝毫动静。廖、金两个都记得他嗜烟如命,是什么能让他戒去这样大的诱惑呢?廖东然心里冒出自己的答案,他觉得程科一定是科学知识学太多了,懂得越渊博,越处处忌讳,生怕有损身体健康,生命永远是最重要的。金天闯从前并不吸烟,程科却早已不记得了,由此金天闯觉得他在程科心里根本没什么地位,而程科的戒烟他最能理解,正如他开始吸烟一样。要知道戒烟需要克服诱惑的勇气,而吸烟则更需要克服憎恶心理的勇气。
“怎么回事?”程科习惯性地抬了抬镜框,这个毛病七八年来居然一直未改。
金天闯嘴笨,向廖东然递去目光,廖东然骇然说:“这……这个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他不是自杀……也不像是他杀……又有点儿像强迫症,就跟……跟……”“跟鬼上身似的?”程科冷不丁问。金天闯廖东然都是这个意思,但面对这样一个小有名气的生物学者,实在张不了口,天知道这八年来程科的性格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谁能保证他不和刁梓俊一样目中无人尖酸刻薄?人类最恐惧的鬼怪叫做嘲笑。
程科敏锐地捕捉了这弹指间的茫然无措,很认真地说:“这很有可能……”
22、陵园拍戏
“廖先生!”有人在喊。程科从小讲话故弄玄虚,总被人打断,这次也不例外,廖东然为人极慎,可他不敢确定现场是否还有人姓廖,只是装作没事般弹弹烟灰,顺便回了一下头,见几辆白色大型LHS房车陆续停在刑坤车队一旁,紧随其后的居然是两部保时捷993,一红一黑,后面跟着的也都是豪华名轿,一点儿也不亚于刑坤的阵势。一时间陵园内似乎来了好多人,门口出现了十多名警察。刑坤心里一紧,但旋即发现这跟他没关系:警察们正设了一处障拦住陵园外百来号欢呼雀跃的人们,他们的表情激动得令人费解,其中大多是些打扮入时的在校学生。
刑坤见到这种情景,眉头紧绷,冷然走到正下车与廖东然握手的卷毛大胡子面前。廖东然正喊他“方导”,刑坤就对着这个方导怒目而视,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想起自己带着这副巨大的墨镜,连忙摘去,这才令方导吃惊不浅,问:“您哪位?干嘛呀?”刑坤森然道:“这里是陵园。”“我知道呀,咋啦?”对方的口音与腔调显然是东北大汉,异常豪迈。
“我们在办丧事。”“我们要拍戏呀。”“什么戏非要在陵园里拍?”SUNNY刚要跟方导说什么,猛然瞥到沈颀。论到样貌,沈颀虽然不俗却也远不如CYNTHIA,但沈颀面目中盈露出的一股英气,是一般美貌女性中很难得见的,这不啻给了饱览四方美女的SUNNY不同的新鲜感。可除了本书作者以外,就连老天爷也不知道沈颀的偶像居然是周润发,十多年从未变过,根本懒得理会这种不成熟的粉油小子。
方导向刁利说明了情况,刁利没等他说到一半已经挪了步子走开了,方导只当他默许了,转而又对两个红得发霉的巨星说:“树林中的这一场戏很重要。SUNNY你先诈死,躺在棺材里,CYNTHIA呢,就以为你真死了,于是她在你的棺前狂饮痛哭,正在这个时候,仇家找上门来啦。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棺材炸开,SUNNY你就从中一跃而起,和这二十几个杀手搏斗,最后一个不剩地全杀了。明白吗?”SUNNY冷哼一声,极其不屑地嚼着口香糖:“棺材透气吗?可别憋死我。”CYNTHIA傲慢地笑着说:“导演,你既然找了我们拍,收视率上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放心好啦。”“好!咱们争取一次成功!”方导突然扯开喉咙:“灯光!音响!道具!烟火!不相干的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刁利等“闲杂人等”只得远远地躲开,他本打算在儿子墓前守上一天,看起来只能等到戏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