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答得真干脆。
“那我自己去倒。”我起身,作势要往饮水机的方向。我没有错。她冷淡的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一丝略带惊慌的警戒,她微微动了动,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好吧,我服你了。”终于她憋出那么一句,这语气的艰涩就像逆水行舟一样艰难,“我给你拿饮料。”
“饮料可不健康,我就喝水。”我没改口气。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她忽然大发脾气,“这又不是你的家!”
行了,全出来了。我把一次性杯子扔回原来的位置:“不可理喻的是你。好吧,你干吗要在饮水机的水里放安眠药呢?”
她忽然变得僵硬了。
“干吗要给人家普及UFO知识呢?”
她的手指忽然像复苏似的动了动。而她依然不说话。
“又干吗要叫你哥给小陈娣作免费旅游呢?”
这话好像终于敲醒了她。“我不明白。”这声音,嘿,就像烤焦的面包皮一样脆弱干枯。
“那我给你普及普及吧。从一开始你就不可理喻。找临时工做三天活也要挑有文化的,客人来了连杯水都不给喝,想装扮一个农村女工倒忘记把身上的香味洗洗干净,没人配合只好躺电话亭下面,嘿,你得承认,你这趟活儿干得挺糟糕的。”我瞟了木木的她一眼,“你想不到那收容所想对你动手动脚的不安分小子给了我们多少东西。小陈娣可已经四天没有洗澡了,那天晚上又出了满身大汗,自然不会散发什么好闻的味道,那小子却说自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就动了邪念。这点我大概可以告诉你那人不是真的陈娣了。
“再说了,打电话给那收容所的人要是是‘陈娣’——有引号——以外的人,肯定会把自己和她分得开点,避免暴露,我倒碰巧知道‘陈娣’是在电话亭下被发现的。好嘛,这样那个装成陈娣的人就一定和作案者之一了。第二天的失踪对那个人来说是事先的安排,但对收容所那小子来说变成巧合,所以他以为自己的不轨动作让那个人溜掉了。这肯定给你们的计划弄了个不小的漏洞吧?如果收容所的人不承认‘陈娣’三天内到过两次,你们的计划就全泡汤。
“所以你耐不住了,去揭穿那小子。不过就是这里,对什么事情都那么冷淡的你,对这事倒显得这么热心,难免要让人起疑心。别说话,”她想打断我,“我还在你哥车库的垃圾桶里找到不少有趣的东西。垃圾果然是好东西,对不对?”一堆票据把这张桌子搞得狼狈不堪。她摸起一张,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终于她叹了一口气:“运气不好,如果没有收容所那个人……”她忽然昂然地抬起头,声音重新回复冷淡,“你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这不犯法。我们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人们对那事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它对我们很重要。我的哥哥比我更在乎。是他想出的计划,想用来重新吸引人们对那件事的注意力。”
“是啊,就像墙上这几个可爱的字。我可以想象。我猜你是那天晚上扮成小陈娣跑到收容所演戏的吧?事先把电话里的对话录好。又留了个电话给他们,这手很漂亮,的确预防了意外的后果。”
“那就算这样好了。”她不为所动。
“然后你哥就不停地装扮成警察,带着小陈娣从温州到杭州,再把沿途的城市们说得满中国乱飞;还让她保持迷迷糊糊的状态,以免她发现自己醒来不是被背着飞行,而是被汽车拖着颠簸吧?”
“没错。”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钟无知无觉的滴答声。
“你外公有留下什么东西吗?”我忽然开口,“我对那件事的真相也很感兴趣。”
她第一次用正视的眼神端详我,终于走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本本子。本子很破旧,仿佛多看一眼就会碎成灰末。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本子们放在桌子上。“外公的日记和最珍贵的UFO研究笔记。”她面无表情地推给我,然而语气里掩饰不住兴奋和期待。仿佛在谈到这个的时候,她的生活才会变得真实与鲜活。
我慢慢地翻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顾星城不是失踪后就被抄家了吗?为什么还会留下这么个东西?”
“这个吗,”她慢慢地说,“抄家之后,外婆、妈妈和舅舅搬回了原来的家。本来他们是被迫离开家的。但外公失踪并被抄家后,对他们的看守马上就放松了。然后大概1年以后,他们收到一封邮件,里面就是这两本东西。非常脏。里面还有张纸条,写是在离温州不远的一个村的山上,一座废已久的小屋的桌子上捡到的。是一个农民偶然的发现。因为外公非常宝贝那本笔记,所以在上面写了家的地址,捡到的人就寄了回来。”
“哦,那你外婆难道没去那里呼唤过他么?”
“当然,她不是傻子。但她没有找到任何人住,或者住过的痕迹。为了找外公,她还差点就滑下一个十分危险的斜坡。那下面是悬崖。”她的眼神忽然开始迷离起来,是想到了陈年往事么?不知不觉间我已翻到了UFO笔记的最后一页。那里,我忽然眼睛发直。
UFO笔记的最后一页潦草地记着他失踪那天晚上发生的UFO划过天空的事儿。
和报纸上几乎一模一样。他也看到了。我迟钝地合上笔记。
“最后问一句,你们干吗这么想找到真相?陈谷烂芝麻皮可不好玩。”拉开门,我问。
“你当然不了解。它影响了我们全部的生活。外婆因为这事一年后多些就死了。因此我的妈妈和舅舅各奔东西,到他们各自死都没有再见过对方。我和哥哥因此也过着到处颠簸的日子。我失去了许多。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知道这感觉。”
我还是能猜到一点的。许多本该拥有的东西却因为上辈的事件而烟消云散,这种痛是激烈的,却又无处发泄,只好剜着自己。我小心翼翼地揣着那两本东西——很奇怪她居然会把它们借给我——我能够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散发一丝奇异的期待的光。
而我缩着身子从冻结的空气中挤过,期望自己能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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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系统没有任何记录。
她叹了口气,视线从屏幕上转开。这两个人并不是从这幢大楼那唯一一道门出去的。她们什么也没带走,连手机也是。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场离奇的消失。她站起身,重新向广告公司走去。
门吱嘎一声呻吟,眼前那个空荡荡的大房间让她感到一阵不舒服。一切都没有变过,只是少了一群聒噪的人。这样很好。她径直走到洪失和第五维的办公桌前,她们的皮包还静静地挂在椅子背上。她伸手取过它们,拉开拉链。
看起来的确是太正常了。一切女人皮包里应该有的东西。洪失的手机在桌上,而第五维的在包里。唯一让她产生兴趣的,是洪失和第五维的两张银行卡,还有她们的钱包。第五维的钱包没有什么,但洪失的钱包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薄薄一叠百元大钞。总共7张,用橡皮筋收拢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是……就像是……
她沉思着,随手记下两张银行卡的号码。在获取情报方面她从来不缺乏技巧,当然,更大的原因或许是她和那银行工作人员是朋友。朋友在她好言好语的劝说下,终于把这两张银行卡的存取款记录给了她。
零存整取。没错,她们几乎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六个月前的某一天,她们卡里的钱不约而同地被提取一空。接着,她们开始存起钱来一点一滴,好像要把自己抠出血来;而取起钱来一概是大手大脚,几百上千地取。最少的一次也有650。是为了购物吗?但,根据公司里人的说法,洪失和第五维的生活都非常简朴,甚至有时候不用化妆品就素面朝天地来上班。她们也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习惯,比如旅游、购书。而据她所知,女人要攒了钱再大笔花的地方无非是化妆品一类,但既然不是这样……她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条记录上。就在昨天,她们消失那天的白天,洪失取出了最后剩下的700元。
而那700元现在就躺在她的钱包里。分文未动。
而第五维的卡里也寥寥无几。
她合上了记录。在咖啡馆里,她的钢笔无意识地在本子上划动。本子上还有一些记录,那是她与洪失的母亲通电话时记下的。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或许是偷偷出去玩不想让人知道吧。最近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没有,只是前几天她把自己的身份证丢了,正要去补办。别问我她的事,我已经不在管她了(语气里有不耐烦)。不,她以前从没出走过。第五维是谁?我不认识。这个名字这么奇怪,见过一定会记住。外星人?哦,我相信的,(她语气出乎意料的认真),我们家上代有人遇到过。没事了?那我挂了。
她看着这些信息发呆。洪的母亲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这也许是她没有寻找女儿的原因。但这位母亲依然很奇怪。她仿佛一点也不关心女儿的下落。不是因为单纯的相信外星人,而是……仿佛她根本就与女儿无关。既然女儿从未出走过,她不应该这样漠然,一点担忧都没有……还有一个客观事实:身份证的丢失。但这似乎更加与事件缺少联系。
或许墙上诡异的一再出现的字是连接三个事件的链条。没有征兆的消失。钱包里奇怪的钱。空空的信用卡。有趣的存取记录。同姓恋的传闻。还有……莫泽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老鼠脸。
最近她们总是愁眉苦脸。她想起了这句话,钢笔一顿,顿时蓝色洇染了一粒小小的圆形。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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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月X日
我去了那些所谓的批斗会。令人震惊,简直就是野蛮的行径。那些粗暴的动作和侮辱人格的叫骂,简直就不像一群有文化的大学生做出来、喊出来的。所有的人仿佛都昏了头,被狂乱的口号。他们以为这就是革命了。
但无论是不是什么革命,暴行就是暴行,改变不了。
X月X日
又一篇文章发表了。反响也热烈。虽然是叫骂远多于赞同,但我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至少这些东西能够引起人们的思考,或者甚至让我找到认同。这给了我继续斗争下去的动力。我要再做下去。
但是昨天一个好心的邻居悄悄地警告我,再这样下去我也会成为被批判的对象。
可我不在乎。
X月X日
多么壮观的场面啊,坐在批斗会的台上——被批斗的位置。那些人山人海,我真为他们遗憾。怎么就没有人用自己的脑袋好好思考,而只会跟着别人的思想跑呢?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工具。
我继续写着自己的观点,我想自己不会为此屈服。
X月X日
批斗会多了,也显得痛苦。双重的,身体和心灵。
事态似乎开始变得严重。我被隔离了,爱人方和孩子们被迫离开了家,被软禁在一座小房子里。我还听说,父母他们也被盯上了。
我对不起你们。我开始矛盾了,该这样做下去吗?后果……我想我知道后果。我不在乎自己,可是我却不想扯上我爱的人……但,我不想就此屈服于社会的意志——与我个人意志相悖的,很可能是错误的意志。怎样做更好?
没人告诉我。我想也是。
X月X日
我被软禁了。四天了,每次批斗会之后,就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厕所也要经过批准。那些看守我的“红卫兵”们,还是孩子,却学会了暴力和言语的侮辱。可笑啊,可是怎么又这么可悲。
总觉得有一个阴谋在流动,而我却摸不着。
可最重要的,我从前做得到底对不对——这样对抗社会的意志,人群的潮流?
翻完最后一页有字的纸,我终于把那些日记翻阅完。一开始是满纸的骄傲和兴奋,因为自己的勇敢;而后来变成了渗透墨水的矛盾、迷茫,因为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别人的选择。一个普通人,不小心多出了点傻愣愣的勇气,就这样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了。
对抗者的悲剧。社会意志是一锅沸腾的水,掉进去就再出不来。
那UFO笔记没有什么有趣的,我对这东西也没有什么兴趣。但依然,最后一页锁定了我的目光。他是看见过那次UFO现象的,就在他失踪的那个晚上。根据他潦草的记述,它拖着长长的绿色尾巴,从天空里一闪而过。几乎和报纸上一模一样。字迹非常潦草,看来是匆忙间记下的。但有趣的是,最后一行字隐约有一种渐变效果——从潦草到郑重的渐变。字迹慢慢变得清晰,但并不整齐,字的尾巴也越拖越长,印迹也越来越深。就像写字的人忽然发现了什么,开始郑重地思考一样。
他在思考什么?我又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能够提示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