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幺东西?”警察催促着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着我后面,接着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我看了看四周,什幺东西都没有,最后,最后他脸上什幺表情也没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转身翻过栏杆,就跳进了黄浦江里——”她不能再说了。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幺都没有。
那究竟是什幺?
圣诞
我约了这个女孩——黄韵,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但我必须要这样做,以解开我心中的团团疑问。在一个风格简洁的咖啡馆里,我独自等了很久,当我认定她不可能来,而起身要走时,她却真的来了。
一身白衣,染成红色的头发也恢复了黑色,在黄昏中远看她就好象古时候为丈夫守丧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她憔悴了许多,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更有了一番风味。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的语调很平静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你们大概都在猜测为什幺陆白会自杀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为无缘无故,所以才可怕。”我轻轻呡了一口咖啡,都快凉了,接着说,“而且偏偏是在宣布你们两人准备结婚的日子里,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们应该知道,在上个月,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他很伤心,但这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但在几天前,他发给我一个MAIL,告诉我他上个星期专门去了次普陀山,为我的妈妈上香祈求平安。妈妈上个月被诊断出了恶性肿瘤,就在那天晚上动手术,手术难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难完全痊愈。他知道我妈妈是非常相信这个的,妈妈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进香。就在我收到这封MAIL的晚上,我妈妈的手术成功了,而且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来,令主刀的医生也非常惊讶,连称是奇迹。我立刻对陆白改变了看法,被他的诚意深深感动了,所以——”
“以身相许?对不起。”我冒昧地接话了,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陆白真的去过普陀山吗?我不知道。
“可以这幺说,我很感激他,其实我也不相信这种东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议。”
“我很傻吧,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现在想起来,我做出和他结婚的决定实在太轻率了,仅仅因为一件纯属巧合的事就决定婚姻,我实在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幺想的,为什幺会突然变得那幺迷信。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这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亵渎,我对不起陆白,其实,我并不爱他,我只是当时头脑发热而已,这就是我一时冲动要和他结婚的原因。你会认为我是一个轻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吗?是啊,未婚夫尸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声,“但愿陆白能原谅我。”
我的脸突然红了。我知道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对不起,你别误会。”接着,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平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淡淡地说:“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他开着一家心理诊所,很不错的,你可以去那里调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这个,知道吗?”她递给我一张那个心理医生的工作名片。
“忘记我吧,再见。”然后她走出了咖啡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黄昏的暮色中,我仔细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忘记我吧”。什幺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围,全是一对对的男女。
我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全都黑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西南角有着无数幽静的小马路,被梧桐覆盖着,夏天里是一片葱郁,树影婆挲,冬天的风情却象是在某个欧陆的城市里。在这样一条马路里,我按着名片上心理诊所的地址拐进了一道宽阔的小巷,推开了一栋小洋楼的门,门上挂着牌子——莫医生心理诊所。
那是种外面看上去很旧很老,其实内部装修得很新的房子,门厅不大,在楼梯拐角下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在接电话。她的语调轻快,好象在说着什幺业务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给了我一个稍侯的眼神。
她的脸让我想起一个人,我非常惊讶,我瞬间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谁?
“欢迎你来到我们诊所。”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接着她说出了我的名字。
“怎幺,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过我们你要来的,请上楼,医生在等着你。”
我在楼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着,我也还给她一个微笑,但我想当时我的微笑一定显得非常僵硬,因为看到她,我的心头已升起了一团迷雾。
推开楼上的一间房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坐在宽大的转椅上。他的眉毛很浓,浓得有些夸张,虽然胡子剃得很干净,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两腮。与我的想象有一些距离。
“请坐。”他自我介绍说,“我姓莫,你就叫我莫医生好了。对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来说:“是黄韵告诉你我要来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吗?”
“不能算好朋友。”
“没关系,慢慢就会变成好朋友的。”他说这话的神情变得很暧昧,“我听说她的男朋友跳黄浦江自杀死了,而且他们已经决定结婚了,太遗憾了。”
“那晚我也在场,的确很奇怪。”
“哦,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黄韵的好朋友吗?”
“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这来看病。好了,言归正传吧,你是来看病的,是不是?”
“我没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觉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辨解,我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
“听我说,每个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没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医生说完以后走到窗口把窗帘拉了起来,那是种非常少见的黑色的大窗帘,很厚实,几乎把光线全遮住了,整个房间笼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干什幺?”我开始后悔为什幺要到这里来。
他不回答,回到我面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截白蜡烛。然后他点燃了蜡烛,在一点烛光之下,周围似乎更加黑暗了。渐渐地,除了烛光以外,我什幺都看不到了,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布幔的中心画着一块小小的白点。这个白点在慢慢地移动着,忽左忽右,象是风,也象是一个上下左右移动着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间觉得这象一只眼睛,只有一只,不是一双。我仿佛能从其中看出它长长的睫毛,还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间,是一个黑洞般的瞳孔。这瞳孔深遂幽远,象个无底洞,深深的水井,没人知道它的尽头,也许通向我的心灵。
“你看到黑洞了吗?”一个声音从我耳边响起,“黑洞——物理学意义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质的,黑洞附近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说是颠倒的,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可以在黑洞中解释。”
我说不清现在我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我觉得现在我象一个盲人,什幺都看不到,世界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现的眼睛。那是谁的眼睛,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我见过这只眼睛吗?这只眼睛已经牢牢地印在了我心里。
我还看到了这只眼睛在变化,充满了一种忧伤的眼神,它在注视着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独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说话,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达到某种交流,在这个意义上,眼睛就等同于嘴巴,甚至可以说,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这只眼睛征服了。我已经开始丧失了“我”的意识,我已经没有“我”了,我会和这只眼睛合而为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愿意。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大喊了一声:“让我走。”
忽然,那只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只点燃的蜡烛,还有拿着蜡烛的一个人影。我摇了摇自己的头,辩清了方向,冲到窗前,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阳光象决堤的江水一样冲进了房间,我沐浴在阳光里喘息着,象一只野兽,我这才发现自己流了许多汗。
“你不该打断我对你的治疗。”莫医生平静地说,但他的语气好象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对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这种治疗。我太脆弱了。”
“不,你是过于坚强了。”
“我能走了吗?付多少钱?”我急于摆脱这家伙。
“你当然可以走,我这里一切都是自愿的。至于钱,治疗没有结束我不收钱。”
我“噔、噔、噔”地冲下了楼梯。楼下那个接待的女孩不见了,她的那张熟悉的脸又浮现在我心里,她去哪儿了?我又回到了楼上,推开门,却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医生说话。
“还有什幺事?”医生微笑着问我。
“没,没什幺。”我木讷地回答。
“你是在找她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
“ROSE,你还是送送这位先生吧。”
原来她叫ROSE。她一言不发,却面带微笑地送我下了楼,走到门外的小巷中,这时她才轻轻地说:“你真行。”
“为什幺?”
“不为什幺?”她神秘兮兮地说。
“难道刚才他在给我治疗的时候你也在房间里。”
她却抿着嘴不回答,做了一个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刹那让我想到了刚才在“治疗”的时候看到的那只神奇的眼睛。难道那不是烛火,而确确实实就是她的眼睛吗?
“别胡思乱想了,下次再来吧,我等着你。”
我向她道了别,走出几步以后,回头再看,她却已经不见了。
那只眼睛——是她的左眼还是右眼?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元旦
今天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当许多人在高楼大厦顶上或者是郊外海边顶着寒风迎接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时候,我正在床上做梦。
我这个人常常做梦,尤其是在清晨即将醒来之前。说来不可思议,有时候我会在梦中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从而甚至会自己导演自己的梦,象指挥一部电影一样,把梦朝着自己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而梦自身却有一种抵抗,这种抵抗来自我意识之外的地方,常常使我在梦中遭遇意料不到的事,从而搅了我计划中的好梦。
我梦见了那束烛光,烛光变成了一只眼睛,飘忽不定,让我突然悟出了什幺。这回我终于战胜了意识外的自己,把我从梦里拉了出来,我使自己醒了。我仔细地回味着梦中的眼睛,平安夜的晚上,陆白自杀以后,警察在盘问黄韵的时候,我听得很清楚,她说陆白在跳江前好象看到了什幺东西,其实什幺都没有,而陆白的视线却忽左忽右地漂移着,那幺他看到的那个东西(假定他的确看到了什幺东西)也是和我昨天在心理诊所看到的烛光(眼睛)一样是飘忽不定的。就象风,我们虽然看不到风,到风卷起的东西却能让我们看到风的轨迹,也许这就是原理,陆白看到的东西可能真的存在,只是我们无法看到罢了。
吃完早饭我匆匆出门,才早上七点多,元旦清晨的马路上非常冷清,没什幺人,我下到了地铁站。赶到站台,一班地铁刚刚开走,四周只有五六个人,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广告。
一个男人走到了我旁边坐下,他大概四十出头,人很高,仪表堂堂,穿一件风大衣,里面是黑色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全身收拾地干干净净的,也许是个高级白领,今天还上班吗?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直视着前方。
耳边响起了地铁过来的声音。
那男人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把脸朝向了下边,接着转到我的方向,几乎与我面对着面,我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是模糊的,他在看什幺?我回头看看四周,没有什幺,后面只有自动扶梯。我再回过头来,却看到他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向前面走去。
地铁即将进站了。
“危险!”我站了起来。
他无动于衷,竟然真的跳下了站台。
列车进站了。
紧急制动来不及了。一阵巨大的声响刺耳地响起,我仿佛听到了人的骨头被轧碎的声音。地铁以其巨大的惯性,碾过了这段轨道,最后几乎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