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佛之宴 备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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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佛之宴 备宴(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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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会变成这样,或是应该会变成这样——这是一厢情愿。大爷说的预测,顶多是‘或许会变成这样’吧?这是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啊。”
    “柳田翁的《二十三夜塔》是一篇优秀的论文……,但是柳田翁把待庚申当成我国固有的习俗了。关于这一点,折口老师也相去不远。感觉他们不太愿意把它当成大陆传来的风俗,太过于一厢情愿,视野就会模糊。事实上,尽管待庚申在江户或截内等都市地区大为流行,而且许多文献都看得到这样的记录,柳田翁和折口信夫却满不在乎的把他当成村落社会固有的民俗神。一旦弄错出发点,累积资料的行为就没有用了。”
    “也就是初期搜查失败了吗?”
    “是的。”
    “意思是待庚申不是国产的吗?”
    “……是啊,它不是国产的。”
    “所以才会讲到天帝啊。唔,复杂的事我听了也不懂哪。那么那个……虫吗?叫悉悉虫的……”
    记得春子说肚子里的虫叫悉悉虫。
    京极堂“哦”了一声,接着说:“既然你知道,那就容易说明了。”
    “容易说明?”
    “是啊。可以说,那就是庚申的源头。悉悉虫应该对应什么样的汉字,我也不晓得,不过它还有其他别名,叫悉亚虫、休其拉或休喀拉。(注:以上皆为音译,原文各为:シャ虫(shiya mushi),ショキラ(syokira),ショウケラ(syokera)。)”
    “那是日本话吗?”
    听起来像舶来点心。
    “休喀拉有时候会配上流精灵(注:日本于孟兰盆期间的十五日或十六日,将供品或灯笼放入河川或海中送走精灵的习俗活动。)的精字,还有虫蝼蛄(注:虫蝼蛄(虫蝼)虫在日文中是虫的低贱说法,多用在骂人。)的蝼蛄两字,表记为‘精蝼蛄’,此外,休其拉有时候会在青鬼后头加上一个‘们’写作‘青鬼们’(注:原文为‘青鬼ら’,发音为syokira,意为‘许多青鬼’。),可是大部分都是用平假名来写,这些字,多半只是借用汉字来表音而已。”
    “表音……?有记载在什么文献上吗?”
    “有啊。像是全国各地有庚申塚的寺院,或是庚申堂中流传的‘庚申缘起’。此外也被当成咒文,口耳相传。”
    “咒文?为啥啊?有什么经文吗?”
    “只是保平安的咒语而已,在庚申的夜里不守规矩的时候念的。”
    “不守规矩?”
    “没错。也就是不熬夜,早早入睡时念的咒语,藤原清辅所写的《袋草子》里,记载没有待庚申而入睡时,要念诵:‘悉亚虫,去我床,离我床,难卧未寝,未寝但卧。’”
    “什么?”
    听不清楚他在念些什么,几乎像绕口令了。京极堂以清晰的咬字再念诵了一次咒语,但木场还是听不懂意思。
    “嗳,看字比较好懂吧。不过在《嬉游笑》里,喜多村信节说《袋草子》中提到的悉亚虫应该是悉悉虫,并补充说它也叫做休喀拉。 不过就算参阅其他文献,也难以判断正误。”
    “随便啦,那是哪种虫?”
    “这种虫。”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拿来堆在客厅壁 的一本线装书,翻阅后出示给木场看。
    上面画着图。
    砖瓦屋顶,是仓库还是商家?
    总之,是屋瓦上,屋顶上。
    建筑物的另一头画着一颗松树。
    屋顶上有个像天窗的开口。
    那里趴伏着一个异形之物。
    全身漆黑,白色的线条沿着肌肉分布,看起来有点像剥了皮的人体。
    肩头上有着鳞片般的纹样。
    白发倒竖,嘴巴裂至耳边,口中露出锐利的牙齿。不仅如此,连眼珠子都凸了出来。那双眼睛就像鱼类,无比浑圆。前脚有三只脚趾,生着像鹰爪般的狗爪。
    怪物攀在天窗上,目不转睛地窥视着里头。与其说是窥视,感觉更像在监视。
    ——监视啊。 
    这……在看什么吗?
    木场把手放在后头上。
    “这才不是什么虫哩,是鬼(注:日文中的鬼指的多是佛教中地狱的狱卒形象,而非中国一般认为的幽灵。)嘛。”
    “是鬼,可是……这是虫。”
    “哪里是虫了?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妖怪吗?”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昆虫,也不像寄生虫。
    “是啊,的确,这不是虫,不过这也是这次的重点所在。这本书的作者鸟山石燕,为何要把它画成这样的形姿?就是我这次要长篇大论的无聊事。”
    京极堂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冷风吹过,竹林沙沙摆动。
    ——他看穿了什么?
    木场确信,朋友可能从自己提供的一点线索想到了什么。但是在目前这个阶段,就算追问也没有用。
    木场从内侧口袋里挖出压扁的烟盒,里面是空的。捏扁。旁边恰好递来一根纸卷烟。
    “大爷知道阎魔大王(注:为梵语Yama的音译,即阎罗。)吧?”
    “知道啊。”木场一边叼烟一边回答。
    “那么你知道阎魔王的工作是什么吗?”
    京极堂划着火柴,点燃自己的烟,接着默默地将小小的红火凑近木场的脸。
    深吸一口气,一阵滋滋声响。木场吸入呛人的烟,朝上喷吐出去。
    “我当然知道,是制裁死人的罪孽吧?生前做坏事的人会下地狱,好人就分到极乐世界去。这种事随便抓个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鬼头都知道。”
    “是啊。这个虫就是阎魔王的同伙。”
    “虫是阎魔王的同伙?”
    “是的。依据善行恶行裁处死人的,并不只有阎魔王一个。阎魔王原本是印度的冥王,例如说,阴阳道里司掌生死的泰山府君。《和汉三才 会》里,彼岸这一项中除了阎魔以外,还有帝释、大将军、行役、司命、司禄等司管生死的八尊神明。后来阎魔和泰山府君被佛教吸收,成为十王,降下冥界,才会成了在死后审判的神明,除此以外的裁判官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神,所以在人还在世时就下判决。或者说……”       
    京极堂说到这里,将烟灰缸拉了过来。“……会端看人的行为来决定寿命。”
    “坏人又不会比较短命,那样的话,根本不需要警察啦。如果只有好人可以长生,世上岂不是美满无比?以这样来说,这世上胡作非为的坏蛋也太多了,就连死刑犯也是,要是没有行刑,也可以活上很久呢。”
    “或许是冤狱也说不定啊。”
    “呿!你的口气怎么那么像谁啊?可是……唔,或许吧。要是真的有罪,或许早就行刑了吧。”
    “问题不在那里。由人来审判人,是有极限的。目前死刑是合法的行为,所以在社会一般观念上不会被视为问题,但是杀人就是杀人吧?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人要求废除死刑的。”
    “会吗?”
    “会的。因为不适合社会,就加以排除,这种想法太草率了,更何况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也有人持这样的看法吧。所以才会认为由人类以外的事物对那些行为做出惩罚,这样的看法健全多了。”
    “但就是因为不会有那种东西来惩罚,才需要警察。哪能等到上天来处罚啊?”
    “社会正义不也靠不住吗?嗳……这先姑且不论,不管是掌权者还是民众,都渴望一个能够对坏事做出正当而且超然审判的超越者,这就是司掌生死的司命神、司禄神。”
    “这我可以了解啦。”
    做坏事时,就算没有人在看,也会感到内疚,这是因为木场的内心某处也认定有这样一个超越者存在吧。即使他自己没意识到。
    “那么这个鬼……不,虫也是吗?”
    “对,这个虫也是管理寿命的神的属下。在中国,将寄生于人体的虫称为三尸九虫。九虫是蛔虫、蛲虫等等,一般我们所知道的寄生虫。不过三尸就有点不同了。因为是三,所以有上尸、中尸、下尸三双,各自栖息在头、腹、足三处。这就是大爷所说的悉悉虫,这里画的休喀拉。”
    肚子是懂,但木场无法想象头和脚会长虫。
    “这……呃,应该是传说吧,那实际上有对应的虫吗?”
    头上长虫,总叫人内心发毛。京极堂苦笑。
    “应该是来自于蛆虫等食腐肉的虫吧。蛆虫不管是头还是脚,一律都会长嘛。”
    “哦,原来如此,死后长虫啊……”
    “话虽如此……不过也不尽然。蛆虫是从卵里孵出来的,不过过去的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蛆是自然冒出来的。”
    “说的也是……蛆虫感觉就是突然冒出来的。”
    “换句话说,古人认为那些虫原本就住在身体里面。附带一提,上尸名叫‘彭倨’使人面 、患眼病及牙周病。中尸名叫‘彭质’,侵蚀内脏,使人急躁健忘,带来噩梦、不安,诱人做恶事。下尸名‘彭矫’,会扰乱感情,令人好色。”
    “根本不是什么好虫嘛……”
    要是体内真有这些虫,谁受得了?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没有这些虫,人一样会年老、患病、痛苦、烦恼、做坏事。不管有没有都一样。
    “……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木场重复道。
    如果只是虫子离开,就能够摆脱这些,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京极堂接下去说:“嗯……这些虫光是存在就令人大伤脑筋哪。中国的古书《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中有这样的叙述。作者葛洪首先引用《易内戒》、《赤松子经》、《河 记命符》,说:‘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接着又说,体内的三尸没有形体,属鬼神之类。在中国,鬼指的是灵魂,这种情况,意思是说三尸就像幽灵一样。然后,这些虫希望宿主早死……”
    “为什么?”
    “听说宿主一死,三尸就会化成幽灵穿过来,吃掉葬礼上的供品。”
    “就算是长在肚子里的虫,这也太贪吃了吧?”
    “就是啊……不过三尸这种虫,就算食欲再怎么旺盛,似乎也不会狠毒到吃掉宿主。”
    “那会怎么做?释放毒液让宿主渐渐衰弱吗?”
    “不是的,三尸会在庚申之日偷偷升上天宫,向司命神打小报告。说我们的宿主做了怎么样的坏事,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哦。”
    春子说,睡着的话虫就会溜走,虫一溜走,寿命就会减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木场拍了一下膝盖。
    “书上说:‘大罪夺纪,小罪夺算。’所谓纪是三百天,算是三天。罪状分得很细,据说有上百条。”
    说到这里,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不怀好意地一笑,问道:“话说回来,大爷,你想长生吗?”
    木场……皱起了鼻子。
    “哈!嗳,是不会想死啦。既然都活着回来了,当然要活够本才行。你咧?”
    “我也暂时不想死,我想看的书还多得是。以这点来说,我对寿命非常执着哪。刚才大爷说,要是以行为的善恶来决定寿命,那么世界上全都是好人了,不过想要长生不死的心情,坏人也是一样的。比起好人和穷人,毋宁说坏人和富人对这个世界更恋恋不舍,愈坏的家伙愈想长命。说起来,欲望和邪念是哥俩好,如果说物欲、色欲、贪财欲算是欲望,那么想活下来也是一种欲望。贪婪的人应该也比别人更渴望长寿。所以呢……”
    “长生不老?”
    “对,不想衰老、不想死掉——不必举徐福这个例子,许多当权者都真心如此渴望。无论在哪个时代,富贵利达之人最后希望的都是长生不老。对于长生不老的憧憬,特别鲜明地反映在中国的民间信仰——道教——这里说的是广义的道教——上面。”
    “道教?道路的道,宗教的教的那个道教吗?”
    “是的,道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秘法。人借着炼制秘药,努力修行,想要成为神仙,想要获得长生不老的肉体。从闺房指南到饮食疗法,做尽各式各样的努力,就是想要长寿。以此为目的的人,不可能放过三尸。”
    “是啊。就像你说的,想要比别人多活一分一秒,这种想法太狂妄了。这种妄念要是被那个什么东西给知道,延长的寿命也会给缩短了。”
    “完全没错,于是道教想得出各种对付三尸的秘法,像是《老君三尸经篆》和《紫微宫降太上去三尸法》等道教经典中,便详细地记载了驱除三尸的方法。可是,看样子三尸九虫是不会消减的,服药和断榖似乎怎么样都没有效果。”
    “吃驱虫药拉不出来吗?”木场打诨说,京极堂大笑起来。
    “嗳,拉不出来啦,不过驱虫药原本也是用来对付三尸的。总之,最后想出来对付三尸的终极方法,就是不睡觉这个办法。只要醒着监视,三尸就没办法穿透身体离开了。”
    “所以才要整晚不睡觉吗?那不睡觉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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