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蔡紫冠在地下,脚踏五色泥,头破千层土,劈波斩浪一般向前急行。他的土遁法一日一夜可行七百里,赶得上一般的良驹,可是这时候抱了个人,就只剩下四百里不到的速度。外面杜铭的速度却可达八九百里,实在比他快太多了。
幸好,杜铭不能进到地下。虽然一条两条的青影可以穿透泥土拉他的手脚,但是终究太远,力量不足。因此,两个人一个逃不掉,一个追不着,便这样一上一下地开始了一场耐力赛。地面上的人只看到一个发了疯的军汉持刀狂奔,却不知地下还有个污衣公子抱着个风致老板娘,正挥汗和泥。
这一跑就是半日,到了半夜时三人终于来到一处山谷。杜铭神志不清,看不到这山谷的妙处。
只见这山谷口儿小,肚子大。盆聚天地灵气多,氤氲蒸腾成云霞。四季常开花,冬夏不凋草,拱卫一处茅屋,神仙出处不假。
一来到此,杜铭的速度马上为花草绊累,慢了下来。青魂清清楚楚地感觉着蔡紫冠向前逃走,不由恼怒异常,手起刀落,咔嚓咔嚓砍得花瓣乱飞,草折梗断。
只听一人喝道:“什么人敢来我生人亡谷冢撒野!”茅屋房门一开,有一人手掌油灯,噌地跳了出来。
这是一个老人,披着一领道袍,却散着头发没有挽髻。他单手托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得他须发皓白,右手提了一口木剑,这一跳出来神威凛凛,剑花一挽,地上的落蕊残花一齐飞起,“呼”地将杜铭缠住了。
下一瞬间,一个头上开满鲜花的人从他脚下跳起。老头大吃一惊,吓得横着跳出七八步远。手中油灯一阵乱晃。
“叶天师,守生正在此!”那满头鲜花的怪物手中托着个女人,自然正是在地下奔波数百里的蔡紫冠。
那老者叶天师正待去接,赫然发现蔡紫冠正喜滋滋地递了个女人过来,吃了一惊,骂道:“混小子,我告诉过你守生正是一个女人么?”
蔡紫冠拈花微笑,道:“我知道。可是有人一路追杀,要夺这石头,这女人稀里糊涂地中了一刀,快死了,我就把守生正先给她用上了。”
叶天师扬眉道:“嗯,不错,傻小子还不笨。是谁要夺石头?是他么?”说话间将油灯凑到唇边,回头一吹,喝道:“定!”那灯芯上的火苗突地一跳,分出一朵来,飘飘荡荡来到杜铭的头上。
“刷刷”一阵声响,黏在杜铭身上的花草一层层剥落,他的真面目渐渐露出,在火苗的照耀下变得越发明亮清晰。只见杜铭张牙舞爪,身子虽不能移动,两脚却仍在不住前后划动,直将地上刨出两个大坑来。
叶天师变色道:“风行之术!”接着,他大步走来,问道,“是谁在你身上施法……”
却听蔡紫冠大叫:“小心……”
只听“呜呜”几声,从杜铭的身体里同时激射出十余道青光,正是柳氏的亡魂。一条条拉长的人影,或抓或咬,或掐或抱,一齐缠在叶天师的身上。原来,方才他以灯苗为引,用定身法定住杜铭,可是却只能定一形一神,所以虽然定住了杜铭的元神,却与他身上的亡魂无干。
叶天师猝不及防,惊叫道:“种魂术!”说话间已经被青魂缠住,手脚发软,头脑眩晕,整个人也被青魂扎手扎脚地吊起来。蔡紫冠见事不妙,腾地往上一跳,抓住叶天师的脚,强行将他拉下地来。
叶天师稍稍清醒,叫道:“谢啦!”便将油灯一倾,张口一团罡气喷出。
“扑”的一声,灯油被打成一片碎雾,劈头盖脑地向杜铭喷去,沾着他头顶上的火苗,顿时腾地炸了开来。
亡魂皆怕光亮,给火一烧,吱吱尖叫,缩回到杜铭身体里去了。
叶天师得以自由,一手扔了油灯,侧身收剑,双眼望着杜铭,脸色惨白,却似恍惚出神。
蔡紫冠扑过去想要撂倒杜铭,却被杜铭青魂乱舞,又逼了回来,眼见叶天师帮不上忙,气得叫道:“干什么呢?吓傻了?”
叶天师“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杜铭兀自手刨脚蹬地想要过来。可是那头上的一点灯火端的厉害,任他素有千斤之力,这时竟然难动分毫。叶天师运起功法,仔细看他,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人已近油尽灯枯的地步,再不快救,就危险了。”回头道,“臭小子,他身体里的寄魂想要守生正,你抬着那女人到他右边去!”
蔡紫冠一向极服他的本领,这时自然唯命是从,托着老板娘几步跨到杜铭左首。那些青魂果然闻风而动,全都调过头来,一个个拉长了身子,来探石头。蔡紫冠小心翼翼地退后,让那些青魂的手指始终差着那么一点点够不着。
如此钓着青魂,可怜一道道青影全给拉得又细又长,在杜铭的身体里尽量外探,就只在他抬起的左手指间上,稍稍萦绕。
叶天师等的便是这样的机会,手上捏个法诀,向前一踏步,一把握住了青魂,一扭一拉,把十几条青魂一齐从杜铭的手指上拉了出来。
青魂一齐大叫,回头来咬他。叶天师早有准备,左手骈起二指如戟,一一点去,将它们全都点蔫了,团一团,压成个青色光球,收到了袖里。
这边杜铭青魂离体,登时如没了骨头似的软软摔倒。他被青魂附体,一心追赶守生正,日行千里,力气哪里来?还不是透支自己的。因此实则早受了极重的内伤。这时候没了青魂压榨,顿时昏倒在地。
蔡紫冠笑道:“哈哈,倒了!”
叶天师却脸色惨白,道:“别磨蹭啦,赶紧把两个人都抬进去吧!”
五
杜铭慢慢醒来,只觉得四肢百骸直疼得骨肉分离了一般。头脑中一时一片茫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再仔细想想,似乎是自己受扈将军军令,去夺什么守生正,然后石头丢了……
他猛地一挣,服从军令的本能,让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简陋的茅屋,自己就躺在靠窗的一张破床上。屋子虽然简陋,但是很大,地上都是些瓶瓶罐罐,似乎有很重的药味弥漫。
杜铭挣扎着下地,在旁边的桌上抓起辟易刀,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门外阳光灿烂,扑面而来的竟然是铺天盖地的鲜花。在鲜花丛中,有个年轻的男人正拿根棍子和狗玩。
“太平,跳!”
那只毛色油黑的大狗竟然有个公主的名字。那个年轻男人将棍子一抛,狗扭身跳起,张口一衔,叼着木棍落下地来。
“好狗好狗!”男人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想从狗的嘴里把木棍接下来。太平把头一拧,撒欢跑了。男人大呼小叫地扑过去。
杜铭突然想起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抢走了守生正。
“锵”的一声,杜铭拔刀出鞘,“兀那汉子!把守生正还来!”
逗狗的人自然正是蔡紫冠,他正被太平欺负,忽然听到杜铭的威胁,回头一看,笑道:“真的没有死啊。”
杜铭咬牙道:“你……你把守生正还我!”
蔡紫冠笑道:“没啦!”
“哪去了?”
蔡紫冠伸手一指,笑道:“你自己看啊!”
他指的位置正是杜铭的心口。杜铭吃了一惊,伸手一按,果然硬邦邦的似乎有东西,连忙扒开衣襟一看,只见胸口上明晃晃的一块守生正正发出幽幽蓝光。
原来昨天晚上,叶天师先替老板娘治伤。幸好那一刀穿胸而过,并未伤着心脉,又及时被守生正护住,虽奔走半日,颠簸百里,伤势却没有恶化,叶天师法术奥妙,缝伤补血,一时三刻便已让她伤愈无虞。
可是回过头再看杜铭时,灯光下只见杜铭脸如金纸,气若游丝,眼看就要魂归地府。原来他遭此大难,元神已经散了。
蔡紫冠咧嘴道:“怎么办?”
叶天师略一沉吟,道:“得用守生正护住他了。”反正守生正的作用是维持原状,若是放在老板娘的身上,反而不利于康复,便把它嵌入杜铭的心口,这才护住他魂魄不灭。
杜铭听说了这番由来,一时难以置信,狂笑道:“最后,你们竟然用它救我了?”想不到历尽千辛万苦,居然就这样回到自己“手里”了。他越想越得意,哈哈笑道:“算你们识相,本大爷急着回去复命,今日就饶你们不死!”
只听一人醉醺醺地叫道:“复命?谁……饶谁不死啊?”这人跌跌撞撞地行出来,正是叶天师,“你去复命?你活不耐烦了?”他的手中抱着一个合抱都抱不拢的大酒坛,骂道,“种魂术以命养鬼。让你来的那个人,他根本就没打算留你的小命!风行之术几乎跑断你的全身筋骨,十三道柳氏亡魂差点将你榨个渣滓不剩。现在你再回去?我包你当场被人剜出守生正,死一个苦不堪言。”
他阴测测地瞪着杜铭:“你不会不知道他有多狠!”
这番话就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得杜铭激灵灵打个冷颤。细想起来,雪飞鸿、扈将军果然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物。现在守生正成了自己吊命的东西,果然是不能回去了。
叶天师冷笑道:“还有一件事,需得让你知道。守生正虽能吊住你的命,但你元神已散,迫不得已,我把柳氏十三道亡魂也封入你的身体了。这回有守生正供给它们精气,它们是不会再来榨你了,反而刚好可以增强你的神气。”一边说,一边咕咚咚地喝酒。
杜铭直气得无话可说,道:“这……这……”却见叶天师放声大笑,道:“喝酒,喝酒!”擎着酒坛,向天一祝,跌跌撞撞地走了。
蔡紫冠笑道:“要疯,要疯!”回头对杜铭道,“这事虽然缺德减寿,但是多做点好事,也就补回来了。”点点远处山谷出口,道:“往那边走就出山。以后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引着黑狗往屋后走去。
杜铭一时茫然无计,眼看着他走远。突然想起个不相干的问题,道:“你们拿守生正救了我,那你们一开始要它干什么?”
蔡紫冠回过头来,倒退着走,笑道:“你没看见叶老头么?他新得的西域葡萄酒,却不好放。我偷守生正,本是要给他镇酒的,现在给你用了,他怕酒坏了,就喝得跟个醉猫似的。”
“什么?!”
柳氏一族的墓葬、丽妃娘娘的肉身、皇上之悲、扈将军之怒,在这个人的嘴里,竟没有一坛酒重要。
杜铭愣愣地站在花丛中,鲜花轻轻摩擦他的膝盖,他的影子远远地铺开去。
突然杜铭笑了。他笑道:“怎么可能?说这么无稽的理由,当我会信么?”
他迈步向茅屋走去。
那里边一定有更大的阴谋,等着他来揭穿。
二、贪蛇之墓
更新时间2010…5…27 10:49:01 字数:17256
“天下术法,出自广来。”叶天师醉醺醺地拍着酒坛子,“我的大师兄精擅易土移山之术,你虽然只学得他的一点皮毛,但这些年来纵横天下,也实在不曾给他丢人。”
“你老人家到底想说什么?”蔡紫冠双手枕在脑后,悠然躺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是夸我天赋卓然,还是自吹你广来峰神通广大?”
老头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要是你看我这么好的坯子眼红,那就索性多教我两招啊,我帮你光复师门!”
叶天师抱着酒坛,眯起双目望向远方,半晌才说:“那老板娘想让你帮她盗一座墓。”
“你个老狐狸,”蔡紫冠嗤道,“每次一说到这,你就跑题。”他顿了一下,“乔娘?我还以为她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呢。”
“你害得人家鬼门关前走一遭,帮一个忙算得了什么?”
“好吧好吧!”蔡紫冠笑着,微微阖上双目,“反正我盗不了的墓,这世上也还没造出来呢。”
“别大意啊,”叶天师看着这与自己忘年相交的青年,微微摇头,“日后你行走江湖……”
“她想盗谁的墓?”蔡紫冠打断叶天师,突然问道。
叶天师扬起一对白眉:“她丈夫的。”
……
二贪蛇之墓一
山脚下,那曾被杜铭误伤的酒铺老板娘,正垂首站在花海之中。她已经不是少女了,可是风姿绰约,山风吹起她的裙角,显得格外美丽。
“第一,越漂亮的女人越难缠!”蔡紫冠看着旁边风尘仆仆的乔娘,心里乱骂。一回头,又看见了杜铭,“第二,越丑陋的男人越会起哄!”
当日听说乔娘要让他盗自己丈夫的墓时,蔡紫冠颇为吃惊,把乔娘叫来问道:“你……你……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么?你要给他刨坟掘墓?”
“不,没有。”乔娘说,“他对我很好,可是他七年前出去收账,从此一去不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是……可是……”
“他七年不回,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可是我总要亲眼看到他的尸骨才能死心。”
“可是你这不是让我盗墓啊!”蔡紫冠猛地反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