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乘鹰离去。
人们愣了一下,猛地欢呼起来。
他们满怀信心地冲过去,就像一道灰色的潮水,漫过原野,扑向那座安静的寺庙。
六口腹之墓一
普报寺寺口有一株大树。大树冠盖如伞,平时总有小孩子在树下玩耍。
现在普通人家都为一日三餐发愁,自然也就没有谁还能来玩了。
大树下坐了两个人,一位年轻女子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用一块蓝巾包着头,肤色黄里透着黑,脸很宽,鼻子扁平,啃干粮时唾液将肥厚嘴唇抹得亮晶晶的,看起来就透着凶恶。
年轻女子年轻,扑面风尘也遮不住她的天生丽质。她用右手拿着干粮慢慢地啃,而居中断掉的左臂,手肘光秃秃地在袖子下支着。
在她俩的旁边,有一头驴子。驴子的背上搭着褥垫,肚带上挂着乌沉沉的赤火金风蛇骨矛。
“玉娘,他真的是朝这边走了么?”那老妇人问。
年轻的女子点了点头:“如果他盗卞郎的《玉踪汇总》真是为了查梁王的墓,那我还记得当年卞郎曾跟我提过,大概是朝这个方向。”
老妇人呸地吐了口唾沫,擦拭嘴角,道:“再遇到他时,一定不能让他再活着。”
这两个人正是翡翠公子遗孀玉娘及他老母卞老夫人,两个女人因翡翠公子被刨坟毁尸一事,千里追杀盗墓贼蔡紫冠到此。
正说话,忽然普报寺寺门一开,一个青年和尚走了出来,往这边一望,径直走来,来到二人跟前,目光在玉娘膝上的赤火金风蛇骨矛上一轮,合十道:“阿弥陀佛,两位女施主,小僧云秀有礼了。
这和尚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高大,瞧来相貌堂堂,可是法号女人气十足,实在令人失笑。
玉娘道:“云秀大师有礼。”
云秀垂目道:“本寺主持打坐时心生感应,知道有神兵现世,经过本寺。因此恳请二位入寺,让本寺上下得幸见识一二。”
玉娘与卞老太太一愣。天下寺院多对女眷禁足,她们两个女人,路经此地,连口水都不敢去向寺里讨要,可是想不到和尚居然找上了她们。玉娘道:“这把长矛虽然有些小小神通,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敢惊扰宝刹。”
云秀微笑:“女檀越万勿推辞。鄙师静海上人佛法高深,对兵刃更有研究。你们这蛇矛经他点化开光,也许就不是小小神通了。”
玉娘听得心中一动,卞老太太已经答应:“好,如此便打扰了。”
二人在云秀僧的引领下走进普报寺,玉娘摘下赤火金风矛,来到了方丈室。只见那静海大师须发皆白,在蒲团之上打坐,一副法相庄严。身前法器遍布,听见三人脚步声,睁开眼来道:“两位女施主,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开始吧。”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卞老太太和玉娘听得糊涂:“高僧,开始什么?”
静海高诵佛号:“阿弥陀佛,封矛。”
“封矛?”
“施主所持之矛,原本就是杀神所有。”静海道,“昔日横扫天下,造成多少杀孽?天幸邪不胜正,才令矛主伏诛。凶兵遁形十数载,如今它再次现世,戾气冲天,尤甚以往。老衲心生感应,本已派出弟子出外寻找,不料却被女施主送上门来。善哉善哉,这蛇矛他日必要引起一场腥风血雨,请将它交于老衲,将它封藏销毁。”
玉娘单手持矛,向后退了一步。
“不行。”
“施主不可执迷不悟。”
“我仇人的性命,须得由这蛇矛了结。你若将它封藏,我该怎么办?”说着便将蔡紫冠盗墓毁尸、寻衅留枪之事说了。
静海沉吟道:“你一人的恩怨,如何能以天下人的生死为注?”
“天下人的生死我看不见。我丈夫所受的侮辱,我却一定要替他洗刷。”
玉娘用力抓着蛇骨矛。卞老太太在她身前,也伸出双手抓紧矛杆。两个女人握着长矛,只待和尚发难,便要催矛放火。
“你若一意孤行,到最后,滔滔红尘化为滚滚血海,令夫所背负的,便已不是耻辱,而是罪孽了。”
玉娘不由一震。
卞老太太也是犹豫。
“你们的仇人只是蔡紫冠而已,此事尽可以着落在我普报寺身上。我寺中弟子,上天入地,也必将那歹徒绳之以法,交给你们处置也就是了。”静海叹息一声,“这蛇矛出世未久,未染血腥,杀气还未引发。若是过了今日,伤了人、杀了人,恐怕连我都封压它不住了。”一边说,伸出手来,已将蛇矛抓住。
玉娘皱起眉来,略一踌躇,手中蛇矛一滑,已落到静海手中。卞老太太还不甘心,只把眼来望着和尚。只见静海反手摘下颈上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一抖手,念珠在长矛上绕紧,将赤火金风锁住,然后将矛横置于香案之上。香案之上原来早已写好八部八天转轮咒文,蛇矛一落桌,咒文由内而外亮起,无柴而燃,火光熊熊。
玉娘和卞老太太被咒火一晃,心中对这大师又信了几分。
静海道:“这矛造化神奇,我虽有心将之销毁,但却急不得。且以咒文先耗去它的锐气,七日之后再作打算。”
玉娘道:“只要普报寺助我婆媳二人报仇,此矛但凭大师处置。”
静海哈哈大笑:“此事施主大可放心。普报寺虽是方外之地,但却是武禅寺。讲究的就是除魔卫道、匡扶天下,因此才会插手这蛇矛之事。寺中弟子佛法未必通达,但降魔除妖的本领却不在话下。你且放心,三月之内,必可将那盗墓小贼交于你手。”
玉娘与卞老太太齐道:“如此却是最好。”
就在这时,忽然有小和尚从外面飞奔而来。只见这小和尚小脸煞白,慌张报道:“方丈,大事不好!外面来了许多饥民,聚在寺外要求我们施粥赠饭。”
“如今天下荒灾,既然人家已来到佛门,那么吩咐厨房做些斋饭施舍了吧。”
“方丈,有几千人!”
“不管多少,但做便……什么?多少人?”
“大概,有几千人!”
静海手中金刚杵当啷落下:“普报寺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刹,寺田有限,自顾不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找到这里来了?”
小和尚叫道:“他们口口声声说普报寺屯粮万石,若是不管我们的粥饭,就要闯进来了!”
静海脸都白了:“怎么会凭空掉下这么一场祸事来?”
他急急忙忙来到外面,到寺门前从门缝里一看,只见外面黑压压,何止千人,四面八方仿佛还在不停地有褴褛衣衫之人陆续赶来。
外面也有人在扒门缝往里边看,看到方丈出来,当然大声宣布。一干难民仿佛看到“红烧肉”走出来,立时喧哗鼓噪起来。
二
静海定了定神,打开寺门。难民们一下子鸦雀无声,仰面望着他,个个垂涎欲滴。
“大师,我们几天没吃饭了!给我们吃的啊!”突然有人说。
“给我们吃的呀!”所有难民都被这一声激活,乱哄哄地发出发自肺腑的呼喊。
“各位乡亲,”静海被吵得头昏脑涨,面对这些饿得两眼放光,快要失去理智的人,多年修行的禅定之心也不由得慌张,“普报寺寺小僧多,虽有心赈灾,奈何粮财有限,不能出力。各位不要耽误自己,再去官家申请赈济,大户寻找食粮吧。”
难民茫然地看着他。
“去吧,去吧。”
静海挥一挥衣袖:“大家快快各寻食粮去吧。”
一语言毕,静海回头就躲进寺里。后面的难民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之后,一起往寺门扑过来。
“轰”,寺门大震,灰石簌簌地落下来。
静海几乎是跳下台阶,叫道:“守门!”
云秀纵身过来,双掌一挺,从里边顶住大门。静海回过神来,凭空画咒,往门上一推,两道金光灌注,两扇门立时稳如磐石。
外面的难民推不开门,大声咒骂。他们本来已经把这里当成最后救命的希望,可是这时候又被推进了绝望的深渊,顿时把所有的怨恨都堆到了普报寺上。
玉娘看不过眼,道:“大师,你即便不能管这么多人的饮食,也能拿出三五人的饭来。何必这样不近人情,完全回绝?”
静海皱眉道:“阿弥陀佛,这些人已被饿火烧晕头脑,我干脆回绝他们,他们就已经如此生气,我若是分食给十个人,其余的几千人不把我的庙拆了才怪。”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叫道:“师兄所虑极是。”
只见空中一头苍鹰盘旋落下,鹰上一个白衣墨髯之士端坐,临近地面飘身落下,道:“静海师兄莫要惊慌,普报寺只要聚拢这些难民,少则三日,多则七日,必有粮米送到寺里。到那时,还要劳烦各位高僧分米分面,让所有难民尽快脱离苦海。”
静海大师哈哈大笑,道:“我说是谁开我普报寺这样大的玩笑,原来是罗帮主到了。既然帮主插手此事,看来这天下的灾荒,就能解了。”
那白衣人苦笑:“我又不是皇帝老儿,哪能有那么大的本领。这次大荒,我倾尽所有也不能解难之一二,幸好有位朋友一口许下粮米十万万石,我才敢出面张罗此事。”
静海惊道:“十万万石!这位英雄好大的手笔!他可从哪里调粮?”
白衣人笑道:“这我也不知道,总之现在也只能信他了。”他自身后解下一个布袋,交给静海道:“这是我帮镇帮法宝九转乾坤袋,你寺里留下一只,到时自有米面流出。”
静海双手接过:“帮主为天下出动如此秘宝,我代外面的难民谢你了。”
白衣人摆手微笑:“什么了不起的事,我现在也就是帮那位朋友奔走一二,也帮不上大忙了。”
回身跳上鹰背,乘风去了。
这白衣人来去如风,玉娘看得目驰神移,问道:“这人是谁?”
静海叹息道:“这人乃是草莽中第一号的人物,天下第一大帮之主,丐帮罗英便是。”
卞老太太道:“这人穿得这样干净整洁,哪里像是要饭的?”
静海道:“要饭的也未必就得鹘衣百结。这罗英既是异人,自有异癖,穿白衣,也不算什么大忌。”说话间,回过头来,叫道:“普报寺弟子听真,七日之内,厨房移至院中,大锅煮饭,菜油炒菜,务求香飘十里。所有弟子分为三组,轮流守卫,不得进寺一个灾民,不得弄伤一个灾民!”
卞老太太听得吃惊,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静海道:“我寺中粮米有限,投放出去不仅杯水车薪,而且是火上浇油。可若是告诉他们没有余粮,或者说七日后粮米才到,他们又可能四散逃命,甚至绝望自误,则七日后粮米即便到了也分不下去。为今之计,便只有馋着他们,吊着他们,方能让罗帮主的计划得以实施。”
卞老太太笑道:“好个老和尚,真是奸猾。”
静海合十道:“权宜之计,让老夫人见笑了。”抬起头来正色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只怕近几天我已经没有余力施咒封矛,待此事了了,才能继续。”
玉娘道:“几千上万人的性命自是重要。大师请安心应对。封矛之前,我婆媳二人也愿为难民尽上绵薄之力。”
三
第一天。
晚上的时候,火头僧在院子里架起两口大灶。一口灶上蒸馒头,一口灶上炒的是扁豆青椒。掌勺僧打点精神,站在巨锅锅沿上,手中一柄铁铲上下翻飞,将菜香淋漓尽致地炒了出来。
院中和尚都吞口水,遑论寺外饿了几天的难民?
“饭!”
“和尚们吃上了!”
“还说他们没粮食,都是骗咱们的!”
“秃驴,开门!”
人们闻到院中饭菜香气,越发焦躁,力大的擂鼓似的捶门,身轻的便想找寺墙低矮处翻进去,体弱的已是哇哇大哭,一时间普报寺外乱成了一团。
寺中的和尚听了,都心酸不已。佛家的修行,讲究的是济世救人。这普报寺的僧人或许还未达到佛祖割肉饲鹰的境界,可是较之常人,毕竟还是要慈悲许多,这时听到外面哀声如海,心软得已经暗自拭泪。
云秀道:“师父,我们酌情派出一些粮食,由武艺高强的师兄弟发放,料来他们也不敢哄抢。”
“若是抢了呢?”
“这……”
“难道,你们武艺高强的师兄弟就要动手了么?”
“不……我们会向他们宣扬佛法。”
“对常人而言,辘辘饥肠中哪容得下佛祖安座。你们那时去讲经,谁会听?一旦动手,你们手重,万一打死人命,我普报寺却是罪孽深重。现在他们虽然饿,但是,还死不了,坚持几日,自然可以活命。”
“师父!”
“我佛门弟子,便有降龙伏虎之能,也不能伤及无辜。他们不明真相,饿得难受骂我们,可是这么一点罪孽,我们还不能承担么?难道我们连这么一点度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