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不由一愣。自蔡紫冠走后,她多次想把棺盖重新盖好。可是一者她是个女子,二者她又只能在棺材中使力,实在别扭,因此竟然不能移动分毫,没办法将就着躺下,本就在内疚,这时听蔡紫冠提起,不由大喜,道:“好!你马上帮我恢复棺盖!”
蔡紫冠嘻嘻一笑,挠头道:“恢复是没问题啦,只要小卞夫人躺下,我自然可以把棺盖合上。”他眨眨眼睛,笑道,“可是如此一来,小卞夫人人在棺中,我却留在棺外,与夫人中间隔了厚厚的棺盖。这么一来,你的短剑可就够不着我的喉咙啦!难道……”他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丈夫的坟被我闯了两次,我都不需要付出代价么?”
玉娘一愣,她已恨这人入骨,如何能让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怒道:“我杀了你!”
“糟了,死人可不会干苦力活,我盖不上棺材了。”
“你先把棺材盖上……”
“那样你又够不着我了。”
“我先杀了你……”
“这样我又抬不动了。”
蔡紫冠似笑非笑地看着玉娘,看着这贞节烈妇被逻辑顺序问题搞得晕头涨脑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玩,决定再加一把火:“或者,办法一,你就别进棺材了,我把棺材盖上,小卞夫人就杀了我。那样虽然不能和翡翠公子同棺,但至少说也是同墓了。不过我死了,尸体大概也出不去,咱俩大概还比夫人和公子更亲近些。”
玉娘厌恶地皱起眉毛来。
“当然还有办法二,咱们来赌一下,你刺我一个重伤,我带伤工作。如果你计算准确,那么,棺材盖上,我死了,皆大欢喜;或者棺材还没盖上,我就死了。那时候,翡翠公子也晾着,你也晾着,我也晾着,咱们三个都晾着。”
“甚至还有方法三,我再出去找个人来。你躺下,我盖上棺材盖,那个人把我杀了。”
“这个办法好!”玉娘获救了似的说,然后回过味来,“那不行!那不是让另一个人也进到墓里来了么?”
“唉!”蔡紫冠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我盗了这么多年的墓,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好说话的苦主。”
玉娘被他的强词夺理绕得没话说,哭笑不得。蔡紫冠见她眉宇不知不觉地展开了,便把长矛往地上一插,“喀”的一声,刺破了那层绿玉,然后他抱着肩膀往长矛上一靠,歪着身子说:“要不然你别死了。你的丈夫真的希望你陪他死么?他是那么自私的人么?他应该会希望你好好地照顾好自己,活下去吧?”
玉娘被他的提议吓了一跳,她仔细去看蔡紫冠,只见这个盗墓贼倚在矛上,火光从他的头顶上照下来,他的眉骨在脸上拉下来两道非常深的阴影。在那样的阴影里,有两只热烈的眼睛,鼓励地看着她。
玉娘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人又回来的原因了。她有些感动:“谢谢你。”说完,她回过头去,摩挲着石棺:“你走吧,帮我把棺盖合上。”
蔡紫冠扬着眉毛:“蝼蚁尚且偷生,我这么劝你,你都不动心?”
“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费口舌。”
“你还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吧?”蔡紫冠无奈地笑道,“为夫殉葬,说起来也是人间佳话。可是你知道你家婆婆,那卞老夫人是怎么想的么?我把你在墓里还活着的事都传话过去了,可是她不许人来救你。她觉得你殉葬是理所应当,你要是今天不来寻死,她以后也有可能逼死你。”
玉娘的脸色变了变。一件事,是自愿来做的,还是被逼来做的,人的感觉一定不一样。然后她平静下来,道:“夫妻情深,原本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还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在这样阴郁的地方,蔡紫冠粗俗的话,显得越发突兀。
玉娘恼火起来:“你这贼人,我念你人性未泯,对你擅闯我夫妇合葬之墓不予多咎,不料终究是贼性难改。你马上给我离开。”
“我要是不呢?”
玉娘抬起手来:“那么,大不了你杀了我。”她手里的短剑寒光闪闪,和身向蔡紫冠刺来。蔡紫冠见她动作生疏,自然不放在心上,伸出手来在她的剑尖上一弹,将短剑弹歪,再往前一探,但手已经探到了玉娘的手腕前,三指一划,抹在她的脉门上,手再往回一收,就来夺她的短剑。
这样的一招三式,本是空手入白刃的绝技,一旦施展出来,应该是玉娘手指无力,短剑立时易手才对。哪知蔡紫冠这回使出来,只听“叮”的一声,短剑剑尖折断,蔡紫冠掌心血流如注。
蔡紫冠大吃一惊,他的手指弹在短剑上,力量并不是很大,怎么会把纯钢的剑尖弹断了?短剑这样脆,玉娘的手腕却冷硬如铁,他的手指划上去,一点效果也没有,因此在回手夺剑的时候,才会失手,被断剑划伤。
“当”的一声,短剑剑尖落在角落。蔡紫冠仔细分辨那声,瞳孔收缩,道:“玉的?”那短剑竟是玉的。翡翠公子好玉,他的夫人拿玉剑防身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蔡紫冠的心里却想到了更可怕的事。他猛地往前一冲,一把抓住了玉娘的手腕。他的另一只手反过来拔下了长矛,将火光凑近玉娘的脸。火光照耀下,只见玉娘右半边脸,都泛出玉质的莹莹光彩。她的右眼虽然还能转动,但瞳仁却已经像是雕出来的玉珠,徒见轮廓。她脸色莹白,如羊脂白玉,白得让人毛骨悚然。
蔡紫冠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道:“你……这里有玉母?”
玉娘挥手一挣,蔡紫冠不敢硬拉,连忙放手。就是这样,只听“当啷当啷”两声,玉娘的袖子已经碎了两片。
“兰田有玉,其质柔,持一角而平举,则如蛇垂。谓之‘柔石’,又名‘玉母’,是玉矿根本。以地气滋养,便有生玉、养玉、化玉之能。覆盖之内,草木、砖石、血肉,皆可化为美玉,得之即富。”
玉娘笑道:“你倒知道得不少,这个宝贝,你也想要么?”
玉母造化神奇,价值连城,蔡紫冠若是利字当头,为它来刨坟掘墓,倒也说得过去。岂料蔡紫冠冷笑道:“玉这玩意儿,饥不能食,寒不能衣,要来何用?”
玉娘一愣,冷笑:“说得好听。”
蔡紫冠这才注意到,原来他一直觉得玉娘音色铿锵,初始还道是她天生,这时看来,恐怕是她的嗓子已被玉化了。
那玉母功用神奇,竟然造成了玉娘这样半人半玉的妖怪。蔡紫冠识得利害,道:“玉娘,你已经快变成玉了!再过一段时间,玉母效力攻心,你就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了!”
玉娘大笑道:“不然你以为我怎样随我夫君而去?自然是用玉母将自己化为玉石,这样方可永远恩爱般配。”她跺了跺脚,憧憬道,“到那时,这墓会变成纯玉的。玉质的墓室里,摆着玉质的棺材,玉质的棺材里躺着一对璧人,这才是翡翠公子的归宿!”
蔡紫冠冷汗涔涔而下,这才知道地上的绿玉并非人工铺设,而是普通青石的变化,他再把眼来看玉娘,只见这寡妇面上半边血肉半边玉,笑起来时歪曲如疯癫,知道这里不能多待,叫道:“你疯了!”
玉娘一愣,终于恢复清醒,垂泪道:“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管是生是死,只要我能够追随着他,就是变成石头,永生永世不能超生,我也不怕……含泪与君别,肝肠寸断又奈何?”
蔡紫冠见她不可理喻,一咬牙道:“你这女人,猪油蒙了心了!”伸手去抓玉娘的手腕,喝道:“懒得和你说话!我把你弄出去,不信你还能挖坑回来!”
“啪”的一声,他的手已抓上玉娘的手腕,只觉触手冰凉。玉娘奋力一甩手,蔡紫冠不敢和她硬碰,连忙撒手,不料还是慢了,只听“喀”的一声,玉娘的左手连同三寸前臂,一下子折断,向地上掉落。
蔡紫冠大惊,猛地哈腰去接,可是他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催动土遁法,一边哈腰,一边向地下沉去,这样向下的速度比东西落下还快,接东西万无一失。岂料这一回地下是玉石,他沉不下去,计算失误,那玉手便在他的指前三寸滑落,“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
这一下变故突然,蔡紫冠和玉娘一起愣住。蔡紫冠讷讷道:“我……我……对、对不住……”玉娘木然中一行眼泪滑下,泣道:“如今我肢体不全,你满意了?”
蔡紫冠又羞又急,道:“我……我不是……”
“你滚!”
吃玉娘那一喝,蔡紫冠狼狈后退,只听衣袂之声铿然,原来他的衣角也已经被玉化了。
蔡紫冠心中愈惊。这玉母化玉,显然以石头最快,其次为金属,再次为草木布帛,最慢就是血肉。现在他抬起手来,只见自己双手十指指尖莹白,果然也已经玉化了。他与玉娘啰嗦许久,已然受到玉母的作用了。
蔡紫冠一时间犹豫不决。他待在这里再想劝说已不安全,何况玉娘殉葬之志决绝。一刹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强行劝阻玉娘苟活是对是错。
他在这边动摇,玉娘却道他还在想办法闹事,不由越是恼火,叫道:“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好了!”低下头来,往蔡紫冠怀里撞来。
蔡紫冠不敢再碰她,往旁边一闪,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忽然脑中急电般的一闪,叫道:“不好!”原来玉娘冲撞之势剧烈,这一撞撞不着他,恐怕就要撞上石墙。到那时不碎个玉石俱焚才怪,连忙探臂一拉,不敢再碰她身上细弱之处,便在玉娘腰上一搭,将她的去势化解了。
玉娘恼道:“你这千刀万剐的贼!”
回手一剑划来,蔡紫冠只得放手,玉娘又是和身一撞。蔡紫冠吓得魂也没有了,一把又将长矛插好,起双掌在玉娘肩上一推,又将她的平衡找回,可是自己却摔倒在地。只听“叮叮”几声,衣角碎裂,头发折断。蔡紫冠伸手一捻自己的头发,已有三寸多化而为玉了。
一男一女便在这狭窄的墓室里一个冲一个拦起来。玉娘看出蔡紫冠不敢让自己撞碎,行动间越发不遗余力。蔡紫冠莫名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拦得满头是汗,身上衣服碎裂,两手十指渐渐没有了知觉。
五
蔡紫冠叫道:“玉娘!你别再胡闹了!我一个拉不住,你就真的形神俱灭了。”
玉娘冷笑道:“你还要管我么?我若撞死了,碎成片,你是不是就该走了?”
蔡紫冠道:“我是为了你好!你这样糟蹋自己,翡翠公子地下何忍?死者已死,生者长存,你难道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没有朋友?你为成全自己的感情,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真的忍心说自己的感情伟大?”
玉娘恨道:“我自己选择,关你什么事?”
蔡紫冠哑口无言,愣了一下,勉强道:“我……我是替你难受……一个大活人,生生憋死在棺材里……”
玉娘大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观察蔡紫冠行动良久,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猛地往前一扑,蔡紫冠伸手来拦,玉娘早有准备,感到腰上一紧,回手便是一剑。她这一剑连头都没回,来的分外突然,蔡紫冠猝不及防,慌张拿手一挡,“叮”的一声,玉剑斩中他的左手小指。
“啪”的一声,指剑俱碎。
蔡紫冠踉跄后退,抬起手来细看,只见左手小指指尖碎开,龟裂缝隙之中鲜血淋漓。玉娘虽然还能动,但半边身子都是玉的,断了一手也未曾出血,蔡紫冠玉化不多,指尖一碎,直接露出了骨肉,十指连心,疼得他眼角直跳。
手上一疼,蔡紫冠心中的愤怒一起爆发,热血上涌,头脑发热,叫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蠢女人!”
玉娘大笑道:“你活该!”
蔡紫冠把牙一咬,发狠道:“既然‘爱’让你死,那‘恨’是不是就能让你活?”
玉娘一愣,道:“什么?”
蔡紫冠滴溜一转,从玉娘身边闪过,伸手抓住赤火金风矛,一把拔起,狞笑道:“你来找我报仇吧!”
玉娘隐隐觉出不对,可是仍不敢相信,道:“什么?”
蔡紫冠挺矛一催,矛尖上烈焰奔腾,直袭七步开外的翡翠公子玉棺。只见墨玉被火光瞬间烧至红亮,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棺材连同里边的翡翠公子,在赤火金风之中,炸成碎屑!
玉娘张大了嘴,被这样的变化吓得头脑中一片空白。
玉屑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玉娘茫然走到玉棺原来的摆放之处,玉屑在她的脚下“哗哗”作响。可是她却再也分辨不出哪是棺材,哪是自己的丈夫。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口中“呵呵”作响,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就在她的眼前,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被这个盗墓贼摧毁了。
蔡紫冠呼呼喘气,做了这样残酷的事,他自己也不免心中忐忑。然后他回过头来,去看玉娘。眼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