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承认,他说“当时说愁如梦寐,眼底何曾有愁事”。他的朋友另外一个大诗人叫范成大就取笑他,说他“闭门自造愁”,就是本来没有愁,关起门来自己造出愁来写出诗。那么这三个例子都是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的例子。第四个例子最精彩,但是偏偏是一个不出名的一个诗人的故事。钱先生很渊博了,直到现在我没有查到这个故事的来源。钱先生有很多笔记本,读了书就抄在上边,然后做演讲的时候,写文章的时候,就引上去。这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一个故事,但是最能说明问题,他说有个诗人叫李廷彦,他因为不出名就非常想出名,就写了一首一百韵的五言长篇的排律,呈送给他的上司请教。他的上司说我这个下属很有才气,一写就是一百韵。一百韵就是两百句,两百句的排律那是很长的,就很认真地读,读到其中的有一联,叫做“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读到这儿上司很感动了,一下站起来,深表同情,哎呀,想不到你的遭遇这么惨,哥哥和弟弟都死了,那赶快去吊丧,我都要去。他吓坏了,他赶快站起来给他的上司打躬作揖,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是做假的,实在是没有这回事,我哥哥也还健在,弟弟也没死,我只是贪图对对子对得工整,对得亲切,才这么写的。上司就很失望了,我还以为你写的是真的。那么这个故事就可见有的人,为文造情,就来假的,这个故事传出去以后在当时就成为一个笑柄,有人还续了两句来挖苦这个李廷彦,“只求诗对好,不怕两重丧”。哥哥也死,弟弟也死,两重丧。那么钱钟书引了这个故事以后,大发了一通感慨,具体他怎么发感慨,大家去看《七缀集》里边这篇文章就知道,就是借此来抨击了诗歌创作中的无忧而为忧者之词的现象。所以钱先生他坚持了这么一个原则,提出了这个原则,就是说虽然古今中外的诗歌,是以书写忧愁的感情的作品为最好,为最工。但是我们总不能为了写出好作品来而去假造感情。写真实和虚构和艺术想像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是不是为了写真实就不允许虚构,不允许驰骋诗人想像的翅膀呢?在这个问题上钱先生有很明确的原则,有很通达的看法。记得六十年代的时候呢,我们文学研究所有过这么一件事,就是山西永济县,在黄河边上不远的地方,有个著名的名胜,就是唐朝时候的鹳雀楼,唐朝诗人王之涣,写了一首名篇《登鹳雀楼》,这首诗三岁小孩都能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二十个字,关千古登临者之口,以后登鹳雀楼的人写出来的诗没有一个人写得有这么好的。就是这么一首诗,遭到了永济县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的质疑,他写信到文学研究所来,问我们文学研究所的唐诗研究专家,我就是鹳雀楼这儿的人。我的学校就在鹳雀楼旁边,但是我对王之涣这首诗我一直读不懂。我怀疑他是在做假,为什么呢?他说从这个鹳雀楼向西边望,西边根本就没有山,东边才有。但是王之涣为什么说“白日依山尽”,“尽”就是太阳从西边落下去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写?结果这个信拿来在我们所里传开了,大家要解释一下好给他回信,结果有人提出这么一个很勉强的解释。他说西边没有东边有,这不是写的日落,是写日出,这就更勉强了。日出怎么“尽”啊,“尽”就是落下去了,连光线都没有了。说不服大家,只好说那只有钱先生能解答这个问题,问他,钱先生一看马上说,哎呀,这好解释呀!钱先生说诗人眼前无山,不等于他心中无山,他可以驰骋想像嘛。就像第二句“黄河入海流”,山西离海那么远,谁看见黄河入海了,但是钱先生说诗人可以想像,黄河就流进我想像中的那个东海了。所以可见,钱先生所谓主张写真实,他是有原则的,他指的是生活本质的真实和你内心的感情的那种真实性,而不是排斥艺术想像、艺术虚构。你拿他那个小说《围城》你也可以来解释这个问题,《围城》所有的故事情节和人物都是虚构的,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些人,但是它本质上是真实的。你读了《围城》以后,尤其是三四十年代,在那些地方生活过的人,在中国那个环境生活过的人,你读了你就知道,确实这就是我们生活环境里边的人。不管方鸿渐也好,唐晓芙也好,就是那个环境当中,可能产生的人,那些事也就是那个环境中应该产生的事。从生活的本质来讲,它是真实的,但是从具体的事件、人物和形象来讲,它又是虚构的,虚构不等于虚假。这个和《诗可以怨》规定的那种不要装假,不要无病呻吟是一致的。所以钱钟书在文学批评的原则上,他是深深地懂得文学创作的规律、文学创作的方法和文学创作的原则的,而且他在他的批评文字里边,一直是坚持这些原则的。
有人曾经提出过这个问题,其实这个也不单单是他一个人提出来,很多钱钟书著作的读者,钱钟书的崇拜者爱好者都有这个印象,就是说他的文章,他的著作由于大量地引用外文,大量地引用古典,所以一般人确实不大看得懂,更谈不上消化和接受他的观点和他的理论。就提出他的这些东西几乎成了象牙之塔里的学问,一般人欣赏不了,怎么能够对当代的文化建设起作用呢?其实这种看法,我认为不一定对,因为它包含着对钱钟书治学风格的误解,其实你真正读懂他的作品,了解他的作品以后,你会有这个感觉,他并不是故作高深,并没有成心地卖弄学问,卖弄他的渊博。他只是为了说清楚问题而旁征博引。其实你具体读他的一些篇章一些段落的时候,尤其是读《诗可以怨》这样的文章的时候,我就有这个体会,就是说他为了让普通的群众,普通的读者能够接受能够领会他的观点,他还经常引用文学史上流传得比较广,一般群众都知晓的一些作品和一些文学史上的事件。比如《诗可以怨》里边,一开头他就声明,我今天所引用的都是一些最平常的例,例就是例证,就是一些单个的故事。都是一般群众,他认为是知道的,比方他说《诗可以怨》就是说好的作品都是穷愁潦倒,生活不顺畅的时候写出来的。他说明这个问题的时候,举的那些例子其实都是一般的老百姓差不多都知道,比方司马迁就举过,他就拿司马迁举过的这些例子来举,都是大家知道的。比方说举到周文王囚禁于羑里,就写出了《周易》,但是这个《周易》是不是周文王写的,这个咱们不说。原来是有这个传说。孔子遭难就写出了《春秋》,屈原被放逐,就写出了《离骚》。左丘明瞎了眼睛,写出了《国语》,这些都是在困恶穷苦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写出好作品来的例子,都是常见的例子。谁说钱先生故作高深呢?谁说他是引用偏僻的典故,不是的。还有这个文章里边,还引用了其他的一些故事,都是中国民间老百姓家喻户晓的。
除了这篇文章之外,你翻开那个大部头的几大本的《管锥编》来看,你就知道,你很惊叹,钱钟书对通俗文艺情趣之浓,那是让人佩服的。他有好几十处就引用明清的通俗小说《金瓶梅》、《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说唐》,这些都是普通老百姓从古到今非常喜欢看的这些书,大段大段地引用这些小说里边的故事来说明问题,来进行文学批评的。甚至他对民间文艺对于口头文学了解之深,在他高深的学术著作里边引这些东西,这个现象也不少。你看他引用的无锡的民歌童谣,比方说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苹果大鸭梨。我吃苹果你吃梨。还有什么藏头野鸡,缩头乌龟,这些都是无锡的民谚民谣。那么他引用这些,实际上我认为是为了使自己的著作能够走进普通的民众,他做出的这个努力,实际效果怎么样呢?还没有体现出来,但是随着我们国家文化教育水平的提高,全民性的提高,随着钱学深入开展,钱钟书先生的这些高品位的高水平的精神劳动的成果,我相信会被更多的人所理解,所接受。钱钟书这个人,连通他的作品会逐渐地走向民间,走向普通的民众之中。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