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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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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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问题上,你是党员,又是队长,应该主动和九娃团结……”
  “好葛队长哩!”泰来耐着性子听着,实在忍耐不住了,“九娃捏着心眼讹我的钱,我咋样和他团结嘛!这有人家王玉祥个屁事呢嘛!”
  “同志!”葛队长拖长了平缓的声调,“要从阶级斗争的高度去认识这场纠纷,通过斗争共同的敌人,使贫下中农在斗争中提高觉悟,自己解开疙瘩。”
  “那好吧……”看着葛队长严肃而又固执的神情,泰来不想再说什么了。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心里好笑,怕是越整王玉祥,九娃日后讹人讹得更凶!根本就没搔到痒处嘛!
  泰来又坐不稳了,吃饭也吃不出味道了,终于瞅住老胡和葛队长不在一起的机会,问:“这是咋弄的?”
  老胡的小平头上的头发硬硬地直立着,避开他的眼睛,不说话,眉眼和嘴巴都露出难言的神色。
  “老胡,你看,葛队长说的办法,能解决问题吗?”
  “能啊!怎么不能?”老胡正经地说着挪揄的话,然后告诉他,“葛队长接到从县上转回来的一封‘群众’来信,是告我的,说我和地主分子穿连裆裤。葛队长批评我把工作弄反了,没有抓住小王村的主要矛盾。这不,他亲自来了!把我调出小王村了!”
  噢!噢噢噢!泰来明白了,自然能想到那个“群众”是谁了。他能体谅老胡的难处,他是组员,老葛是队长,组员能犟过队长吗?他不想再和老胡多说什么,说了也不顶啥,只能给老胡加一层忧愁罢咧!
  他心冷了,冷漠地等待着葛队长将要开展的工作和所要采取的措施。看你能成什么精吧!要是斗争了王玉祥,能使九娃幡然悔悟,那该多好啊!
   


  斗争地主分子王玉祥的大会,在饲养场的院子里召开了,社员围坐在五月的树荫下,悄悄静静,中间自然留出一块太阳直射的空地。临时从谁家搬来一张三屉桌子,作为主席台,放到上首。老葛坐在桌子旁边,三次催泰来坐到前头去。他实在推让不过了,谎说他自年轻时就得下了腰疼病,坐在高板凳上,挺得腰部受不了,虽然走到桌子前头了,一撅屁股,又蹲在地上了。
  王玉祥身后跟着两个民兵,走进会场来,他从围坐着的社员的空隙中走到桌子跟前,老葛同志指指中间那块空出来的阳光充裕的中心场地,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他早已习惯于这种场合,洗得净净的白褂,两手垂在髀间,身子朝前倾着,头低下。
  葛队长从桌后站起来,神态严肃,要小王村的社员都思考:五十块钱的背后隐藏着阶级敌人的什么阴谋?
  泰来瞅瞅王玉祥,再瞅瞅葛队长,又扫一眼九娃昂着头,支着耳朵的得意神气,心里憋得好难受啊!他给玉祥老汉造成了今天挨斗的场面,又使自己陷入说不清的境地中,倒使九娃占了明显的上风!葛队长啊葛队长,你把小王村的事情才是真正弄反了,搞颠倒了。
  他不敢再瞅王玉祥在大太阳下已经开始淌汗的脸,虽然过去因为放不高“卫星”被他撤了职,丢了人,尔后俩人一谈早消气了。他虽然发誓再不当干部,却也看见玉祥从那次教训后,工作扎实得多了,威望更高了。
  “老拗!我不信把你拉不上台!你今年不干,我等你明年。你明年不干,我等你后年……我这个支书,非把你拉上来不可!看你有多拗!”
  没有等到把拗队长拉上台,自己却被扣上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跌倒下去了……这个自土改登上王村舞台的王玉祥,给群众办过好事也办过蠢事的庄稼人啊,现在站在会场中间最不光彩的位置上,不是要人们对他的功过作客观的评价,而是要他交待阴谋!对他,一切都要从最坏处进行估计。挖空心思对他进行最恶劣的猜测。毫无顾虑地把最肮脏的语言用到他头上去……
  “王泰来同志,你发言。”葛队长点出他的名字。
  “队里买胶皮管没钱,我借了王玉祥五十块,交给九娃,买回来水管。就这事。”泰来说。
  “你想没想,王玉祥为什么要借给你钱呢?”
  “是我朝他借的。”
  “他为啥这么慷慨?”
  “那是队里急着用。”
  “你得好好从本质上想!”葛队长很不满意地盯他一眼,然后喝问王玉祥,“老实交待你的险恶用心!”
  “我看泰来借得急,天旱……”王玉祥说。
  “你倒关心集体!”葛队长冷笑着嘲讽说。
  “我也靠集体分粮,吃饭!”
  “你是狐狸给鸡骚情!鳄鱼的眼泪!腊月的大葱——皮干叶枯心不死!”葛队长一连串说出许多精辟的比喻,“你不老实交待,咱就七斗八斗,斗得你非低头认罪不可!”
  泰来老汉盯着九娃,他是个男人,却一根胡须也不长,冬夏都是一张黄蜡蜡的脸皮,寒风吹不红,太阳晒不黑。这个黄脸恶鬼,他从来不在公众场合多说一句话,夜晚却像蝙蝠一样活跃在小王村的那些农舍里。这是小王村里一双阴冷的夜眼!渗虫!
  九娃看到了葛队长暗示的目光,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发言了:
  “我提一个问题:王玉祥是明牌货,共产党员王泰来不知道吗?知道!知道为什么偏找到他的门下?”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要害的地方!九娃是善于猜度形势的,一句顺着葛队长的心意的话提出来,直接刺到泰来心尖尖上了。泰来心里的火像遇见了风,呼呼直往喉咙上窜,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佯装得挺神气的家伙。
  “我以往只觉得是泰来队长和我的纠纷,万万想不到有敌人的黑手,多亏葛队长帮我看到了本质!”
  “放屁!胡说!”泰来队长忽地站起,吼道,正在要紧弦上,他却气得急得说不出话来,腿簌簌抖着,嘴上却鼓不出劲来。
  “不能骂人啊!”九娃仍不起性,很有修养的样子。
  老葛站起,很不满意地盯了泰来一眼,制止了他的冲动,然后说:“九娃提的问题值得思考。”
  “啊!”泰来坐下来了,千锤打锣,一锤定音,葛队长已经明显表态了,他泰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看到咱贫下中农之间闹矛盾,我心里很难受!深深地痛恨阶级敌人分裂贫下中农队伍的罪行!”九娃痛心疾首地表演着,然后一挥胳膊,大义凛然地说,“为了加强咱贫下中农团结,破敌人阴谋,我——”他面向群众溜了一眼,又盯住葛队长,“我给泰来队长五十块钱,啥话不说了!”
  泰来简直料不到九娃使出这一个杀手锏!自己已经被纳进口袋了。
  “好!九娃顾全大局的做法是值得欢迎的!”葛队长回过头来,兴奋地瞧着泰来,“你也得有点高姿态啊!”
  泰来立起,朝前走了两步,瞧一眼葛队长,又瞧瞧社员。
  “把问题搞清,谁讹谁的钱?该谁往外掏,谁就往外掏!我的姿态低!就这低!要高也能高,怎么不能高呢?我宣布不要五十块钱了!全当……全当给鬼烧了阴纸了……”
  会场静默。
  九娃那张阴阳脸仍然不动声色。
  葛队长恼恨地盯着这个破坏了已经趋于大团结的气氛的拗队长。
  “我宣布辞职!”
  泰来说罢,走出会场,背着手,走进空寂的街道,吓得路上觅食的母鸡扑着翅膀跳开去了……
   


  性格执拗而体魄健壮的泰来队长躺倒了。他的粗壮结实的腰板,一年四季,白日里很少挨过炕面。他从来不患感冒,消化系统的机件又运转得特别正常,干活是极富于韧性的。现在躺在炕上,茶饭不香,胸膛憋胀,脑子沉闷得像扎着几道粗麻绳,只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松泛一些。
  老伴吓坏了,请来村医看了两回,不顶用,就围在炕边催促他到县医院去。他不想动弹,连任何人的面也不想见,烦透了!他在许多秦腔戏里看到过浆子官,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党里头,也有这号浆子官。老伴出出进进,大声恶气咒骂着,除了骂九娃,连葛队长一齐裹进去骂。他不反感,听着老伴那刻毒的骂声感到解气,胸脯里能得到短暂的,药物也不能达到的松泛和缓解!从来遵守着勤劳,正直的家训的泰来队长,很少和乡亲们打架骂仗(打架骂仗在中国农村的传统道德里也是不光彩的事),现在不仅不制止老婆骂,他简直想跳起来,蹦出门,站在小王村的街心十字,跳起来骂了!
  房脊上的天空里传来急切的呼唤:旋黄旋割……旋黄旋割……叫声悠然消失到西边的田野上去了。全部让雨淋到地里,让风刮得麦粒落光!我拉上枣棍去讨饭,你们能吃得饱吗?我为了众人的事,落到这步田地,上级来人批我,群众噘着嘴不说话,唉!
  九娃想上台,多数人又不举拳头,谁上台就给谁使脚绊绳。九娃当队长的那一年,把队里搞得乌烟瘴气,王村大队支书到小王村来,想把九娃拉下来,还没弄出个眉眼,说支书在小王村睡人家婆娘的谣言,就远远飘出了小王村的范围,传进大王村街巷里高高低低的院墙。支书的老婆骂得支书张不开口,死活不让支书再进小王村。支书为了防止九娃一伙上台,采取了轮流执政的办法。他认定:小王村再没本事的任何一个农民,都比九娃强!他要上台,得等到轮过二十年,才能轮上一回!而支书自己却再不进小王村——“小台湾”来啰!这个瞎熊上不了台就捣乱……葛队长,你瞎了眼了吗?
  “王队长!”院里传来葛队长的叫声。
  泰来没吭声,表示对这位长着一副大脑门的上级领导的轻蔑和抗议。
  “王队长!”葛队长进了屋,站在炕前,“你病了?”
  泰来看了一眼,葛队长脸上现着焦虑和诚意,有理不打上门客啊!他苦笑一下,心里谴责自己的无礼了,就坐了起来。
  “你有意见,可以谈,不能躺下嘛!”葛队长劝说,“麦子黄了啊!”
  “要是再有俩人出来,红口白牙讹诈我,咋办?”泰来说,“到年底,我卖婆娘当娃都还不起……”
  “同志!凡事总要分清轻重。”葛队长说,“和王玉祥的斗争,是大事;和九娃的矛盾,是阶级兄弟之间的……”
  “还是这一套!”泰来背靠在炕墙上,烦腻地想,长长叹一口气。他不想看葛队长那亮光光的大脑门,把头偏转到另一边去,长得那样大的脑门里头,考虑问题怎么这样简单!他听人说葛队长在城里工作,从来没下过农村,他是装了满脑子的钢(纲)丝,下农村来的!和他说什么呢?“我那天说过了,五十块钱我不要了。”
  “你思想上没通……”
  “通了!”
  “你怎么躺下不当队长了呢?”
  “我阶级路线不清啊!”泰来终于忍不住,鄙夷地说,“让那些路线清白的恶鬼上台吧!我自动让路!”
  “不要打别扭。”葛队长说,“没有第三者作证,难啊!让九娃拿二十五块钱给你,吃亏的少吃点,占便宜的少占点……”
  “哈呀!”泰来哭笑不得,“这算啥办法?王八三十鳖三十……”
  “算了,都是贫下中农……”
  “算了就算了!”泰来说,“你让九娃来,我和他当面说。”
  “我让他给你把钱拿上。”
  “行嘛!”
  葛队长出门去了。
  九娃跟着葛队长进来了,友好地笑着:“泰来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贫农,闹矛盾,让阶级敌人高兴……”
  泰来不冷不热地笑笑。
  九娃掏出钱来:“你把这拿上……”
  泰来从九娃手里接过钱,五张五元票子,哗哗数过,盯着九娃,死死盯住:“侄儿,你叔叔老不要脸,黑了心,到底讹下你的钱了!侄儿你真够人啊!”
  “这……”九娃立时红了脸,那双阴冷的眼睛,慌忽乱闪,看着葛队长,抱冤地说,“这算做啥?”
  “做啥?”泰来骂道,“我宁可一个人活在世上,绝不跟你龟孙团结!”说着,扬起手,连同那五张人民币,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脸上,吼叫一声:“滚!”
  九娃抱着头,跑出去了。
  “不象话!泰来同志!”葛队长气得脸色发白,没见过农村人闹事的城里人啊,手足无措,毫无办法了,“不顾大局,真不像话!”
  泰来眼前一黑,仰靠在炕墙上,呼呼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怎么收拾呢?”葛队长说,“你这种态度,值得好好考虑!”说罢,站起身要出门了。
  “老婆子!”泰来象疯狂了一般吼叫。
  老婆从隔着窗子的灶房跑进来了。
  “把那些钱拾净,交给葛队长。”
  老婆子吓坏了,慌忙蹲下,在地上拣着。
  “啊呀!我的眼!”泰来眼前一黑,跌倒在炕上,双手抠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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