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国不由地“唔”了一声,梁胆大啊!他是在挨群众批评挨得最惨的时候,却又从中汲取了合理的东西……
“于是,我几夜睡不着觉了。从参加工作那时想起,自己审判自己!我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梁志华带着少有的沉重的感情,停住脚,紧紧盯着黄建国,“二十多年来,我给农民办过不少好事,也办了不少瞎事。在好多时间里,我们是在整农民,而且一步紧过一步……”
黄建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梁志华看出他的吃惊的神色,不以为然,反倒轻蔑地冷笑一声,走近前来,掰起指头说:
“我合作化时期参加党,尔后提拔到乡上。
“五七年怕农民跟着右派跑,我给农民算了一年账,证明合作化后比合作化前生活优越。
“五八年,那阵儿我在渭北家乡。为了叫我那个乡的农民明天早晨就过上共产主义生活,我带领全乡政府干部,连夜下乡,拔锅挖灶,吃大锅饭。
“从五九年下半年到六二年冬天,我的那个公社饿死过人,当时谁也不敢承认那是饿死的,说是病。
“六五年夏天,我从渭北被派到咱们县来搞四清。我所在的那个公社,二十九个大队,运动后保存下来一个支部书记,是为了体现政策的啊!其它干部、队长、会计都一杆子打光了……
“四清刚毕,文化革命紧接上开战,刚上来的那一批干部又一齐倒台……我也靠边站了。
“七一年,我被宣布‘解放’,调来河西学大寨,大批促大干,想大的干大的,割资本主义尾巴,限制自发倾向……”
梁志华说着,越说越快,一泻而出,又猛地刹住,盯着黄建国,声调和神情,是对自己沉痛的甚至是冷酷的嘲弄。他猛地转过身,一挥手,把半截没有燃尽的烟卷风进河水里,几乎是喊着说:“我们把农民身上的‘肉’都割掉了,岂止‘尾巴’!”
黄建国听着,这是怎样的一张工作履历啊!而又何止是梁志华一个人独有的创造!他——黄建国,既拔过农民的锅去炼钢铁,也割过农民的“尾巴”,而且干的时候是很硬手的呢!现在在县社两级工作的四十岁以上的干部,谁又没干过这些神圣的蠢事呢?
梁志华摆过这一笔流水账之后,神情变得严峻了。严峻在这个平素老是开朗乐和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时候,混合着尖刻的辛辣口气:
“我干这些蠢事的时候,并不以为蠢啊!我是拚着命,没黑没明地干,只怕落在别人后头,对不起党呢!
“我砸了农民的锅,急急忙忙把他们赶进食堂。食堂的大锅里吃光了,又把他们赶散伙。自己的动机和效果正好相反,然而毫不脸红!我们把农民干部培养起来,干了十几年工作,再把‘漏划地主分子’的帽子给他们扣到头上,实行专政。农民多养了一只鸡,一窝蜂,也是阶级斗争。我们的公粮,说是一定五年不变,谁信?事实是一年两回,三回追加,忠字粮,爱国粮,支援亚非拉的粮……为了这些粮,我亲自带上干部,翻过农民的粮缸和粮柜……
“我们的农民太好了!尽管经过了三番五次的折腾,我干了那么多瞎活,他们骂我,可我修的那个‘丰收渠’,他们却不忘好处,还说我也吃了不少苦,只是惋惜我后来发昏发疯,农民有良心啊……干了这么多伤害农民根本利益的事。我‘梁胆大’算什么‘胆大’啊?是‘梁残暴’!有胆子改正错误,才是真正的‘梁胆大’!”
黄建国惭愧极了,梁志华坦胸掏腹的自白,象镜子一样,照出了自己,那最难于割裂戳透的一层感情的帷幕,终于撕开了……
“于是,我走村串户,问那些被我整过的干部和社员赔礼道歉。实在想不到,有些被我整得死去活来的社员,一见我去,反倒笑了,他们给我说宽心话……我恨不得揍自己。”梁志华动情地说着,脸上的肌肉弹动着,眼角流出泪花来了。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揩揩眼角,笑着说,“中央重新颁布六十条,我觉得给农民还债的时机来到了。这两年,河西变化大些,可比起我对他们所欠的账债,还远远不够。现在,我们社、队两级都有了一些积累,我想今年秋收后,把‘丰收渠’的引水工程干成。这样,二道塬上就成自流灌区了。”
“噢!你们三个人刚才在河滩,是勘察引冰工程呢!”黄建国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也模糊了。当他躺在泡桐树下的竹躺椅上回味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功劳与苦劳的时候,梁志华却在进行着严峻的自我审判。是什么鬼缠住了他的心而想不到自己也有过“走麦城”呢?是严副书记巧妙地批评说的“我发现你狭隘”吗?岂止狭隘!梁志华在遭到群众批评的困境里时,面对的是人民!是被自己折腾得一贫如洗的人民!而我面对的是自己!问题就在这里。
黄建国站起来,握了握梁志华的手。他是个不善辞令的人,愈激动时,愈少说话。他放开梁志华的手,深沉地说:“老梁啊!你胆大!名副其买!”
梁志华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轻松姿态,挥着又粗又短的胳膊,说:“老兄,你几时过河西来呀?”
“我?”黄建国说,“你等着吧!”
“我去河东之前,把丰收渠的引水工程踩踏好,设计出来,算是对河西人民最后的一个交待。你秋收后组织劳力干就是了。”梁志华畅快地说,“说真话,我现在确实留恋河西。”
“你等着吧!”黄建国重复说,他推起车子,又调过头来,向梁志华招招手,沿着白杨夹道的柏油公路,朝县城飞驰而去。风鼓起他的衣衫,背后传来梁志华哈哈的笑声……
五
顾不得礼貌,黄建国一把推开县委东院第三号房间的房门。
严副书记架着眼镜,正在批阅什么文件,看见黄建国,略显惊疑。他摘下眼镜,站起身。
黄建国坐下,很恳切地请求:
“老严,让我留下,留在河东吧。”
1980。10。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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