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然而,胡贡爷却没有动手的意思,贡爷依然固执地要找到李士诚:
“混账东西,你给我说,李士诚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只要说出来,贡爷我决不为难你!”
陈向宇样子十分恳切地说道:
“我的确不知道!昨日上午,李公确曾向我讲过,要为开拓新井,到上海筹集一笔款子。我想,他是走了,也许是夜里走的!”
“这不可能!”田二老爷根本不相信,白白胖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是的,也许不可能,也许藏起来了,可我确实不知道,贡爷,二老爷,你们是镇上的名流,知书达理,我想,有一点,你们会清楚的,那就是:李公、赵公他们,决不会、也不可能携资潜逃,即便他们暂时躲起来,恐怕也只是为了避避风,等待政府方面的公断。”
田二老爷有了点满足,端着圆润的下巴笑了:
“嗯,你这么说还差不多!那就把一切都端到明处吧!告诉我们,他们现在躲在哪里?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死了上千口人,他们躲起来连面都不见,这可有点不仁不义了吧?”
“我委实不知道!”
贡爷不耐烦了,手一挥,命令道:
“别和这混球儿啰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拥在陈向宇身边的田大闹、王东岭马上动起手来,要扭陈向宇的胳膊。这一瞬间,陈向宇几乎萌发了拼死一搏的念头,而恰恰就在这时,楼梯口响起一个陈向宇非常熟悉的声音:
“别动手,你们干什么?我在这儿!”
竟是李士诚!
陈向宇大吃一惊。
胡贡爷挥挥手,示意田大闹、王东岭将陈向宇放了;回转身,迎着李士诚走去。
陈向宇立刻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知道,在政府官员没有到达、宁阳镇守使张贵新和他的大兵没有抵矿之前,公司方面是无法控制局面的!这时若和胡贡爷们对话是极为不利、也是极为失策的!胡贡爷们会凭借手中的武器,仗着家族势力,煽动窑工情绪,向公司提出一系列非分的要求,逼着公司签字,而公司只要一签字,一切便都无法挽回了!
李士诚简直是昏了头!
不能让李士诚落到胡贡爷们的手里!只要李士诚落到胡贡爷们的手里,大华公司就不会再存在下去了,田家铺煤矿就算完了!
急中生智,陈向宇悄悄地、但却是急速地绕过身边几个窑工,紧紧跟在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身后。
胡贡爷走得很急,在穿过公司议事厅大门时,和身后的田二老爷拉开了三五步的距离。就在这时,陈向宇突然一个箭步跨到胡贡爷身后,顺手揪住了贡爷脑后的辫子,将他拉得转过身子,尔后,倏地从怀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压到了贡爷青筋暴突的脖子上:
“站住!都给我站住,谁敢再向前跨一步,我就把贡爷宰了!”
“陈向宇,你要干什么?”李士诚的声音都变了,惊恐地喊。
陈向宇粗暴地道:
“不关你的事!你也给我往后退!”
胡贡爷却不买账,大喊大叫:
“上!妈的,都给我上!把这个混球儿打死!打呀!你们打呀!”
陈向宇狠狠将贡爷的辫根拎了一下,随即把匕首刀尖逼到了贡爷的喉结下面:
“我再说一遍,谁敢乱动,我就把贡爷宰了!我姓陈的说话是算数的!”
贡爷是搞政治的,贡爷知道匕首与政治的关系。贡爷老实了,不敢乱动弹了。
田大闹、王东岭倒是把枪端了起来,可看看躲在贡爷身后的陈向宇,也无可奈何。
第一部分 田家铺第12节 一场脏气爆炸
陈向宇拖着贡爷向后退,退到李士诚身边,示意李士诚跟过来。待他和李士诚、胡贡爷退过楼梯口,退进了楼梯另一侧无人的走廊时,陈向宇才大声道:
“工友们,弟兄们,我再重申一遍,关于这次爆炸,公司是有责任的!公司将恳请政府对此进行公断!李总经理决不会携资潜逃!希望你们不要听信谣传,酿发动乱!我陈某和胡贡爷无冤无仇,决不会伤他一根指头!但是,为了不扩大事态,我要请贡爷在楼上留一留,和李总经理聊聊天。请你们即刻到楼下去,我请求你们!”
田二老爷没动。
田大闹、王东岭和众窑工也没动。
走廊上一时静得吓人。
陈向宇急出了一身汗:
“我再说一遍,工友们,我不是命令你们,而是请求你们!地下大火还在燃烧,千余工友生死不明,我们地面上的人不能再乱闹下去了!你们退下去吧!先退下去吧!胡闹下去是没有好处的!你们要是再不退下去,我就拿贡爷开刀了!再重申一遍,我陈某说话是算数的!”
然而,还是没有人退下去。
陈向宇握刀的手开始有些微微发抖了。
这时,大楼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
小兔子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漂着朽木、煤灰的水沟里。水沟里的水很大,已从料石砌就的沟体中漫了出来,漫到了他的肚子、他的胸脯。他的上半身伏在水沟一侧的小铁道上,冰凉的黑水便顺着小铁道、贴着他的肚皮,悄无声息地流到煤壁的另一侧,然后,又沿着煤壁,穿过两架塌落的棚子流向一个低洼的老塘。
小兔子醒了,被浸泡着他的冰凉的地下水激醒了。他那没穿鞋的脚板,他那像蛤蟆一样整日鼓胀的肚皮,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脯都感到了水的流动、水的撩拨。坠入水沟中的腿有点发颤,压在铁道上的瘦胸脯有点发痛,继而,这痛感又迅速传播到他那裸露在水面上的肩头和后背。
他想把两条腿从水沟里抽出来,可仅仅试着扭动了一下身体,就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喘息了一下,咬了咬牙,狠命一挣,使自己的上身从小铁道上移开,两只手抱住了黑暗中的一块巨大的矸石,顺势将两条腿从水沟里抽了出来。
这使他消耗了很大的精力。他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动,他喘得很厉害,脑袋像要炸开似的,昏沉而疼痛;前胸和后背仿佛被人割了几刀,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头上戴的柳条帽不见了,而且,整个头部好像还糊着层黏糊糊的液体。他将沾着液体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立即嗅到了一股夹杂着毛发焦煳味的血腥味。这难闻的气味刺激了他的嗅觉,使他在这被黑暗笼罩的地层下嗅到了另一种枯木燃烧的气味。
他坐了起来。
在他挣扎着坐起的时候,穿在身上的对襟粗布小褂从他的两只干瘦的手臂上脱落下来。他感到很奇怪,想把小褂扯扯正;一扯,却把左边胳膊上的一截袖子扯了下来。这时,他才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小褂的后背已被随风掠过的大火烧掉了,他那露出水面的身体也被大火烧伤了。
他觉着有点怪。他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又是水,又是火?那团把他烧伤的火现在在哪里?怎么看不见火的燃烧?莫不是窑神爷到这里来过?
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一直在追他的大白马么?怎么会睡在这个脏水沟里?怎么会被大火烧伤?
是的,大白马!他想起了他的大白马!大白马将他的思路沟通了,使他的记忆恢复了,灾难发生前的一些事情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大白马是在东平巷十二号柜煤楼附近挣脱缰绳跑掉的,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十二号柜煤楼里的煤已经放空了,煤楼簸箕口下停着一排溜空车皮,他便将他心爱的大白马从车挂钩上解下来,扯着缰绳把马从排满空车皮的铁道上牵到了煤楼底下,想趁着等车的空儿,给他的大白马喂一把豆子。他把豆子放在手心上,让大白马吃。大白马吃得很香,吃完之后,还用热烫而粗糙的舌头舔舔他的手。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粒豆子,准备再喂一回,可就在这时候,放煤楼里的黑大个和赶车工“杀人刀”从大巷一侧的洞子里出来了,他们一见到小兔子,便硬扯着他胡闹。
那黑大个他不熟悉,往日也很少开玩笑,如果不是“杀人刀”硬挑着黑大个上,那黑大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开这种玩笑的。归根结底怪“杀人刀”。
“杀人刀”并不姓“杀”,可姓什么、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恍惚大伙儿都不知道。东平巷的老少爷儿们都喊他“杀人刀”,他也跟着喊了,就这么回事。他原以为“杀人刀”杀过人,或者是有一把可以杀人的刀。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大伙儿说的“杀人刀”是指他身上的那个家伙特别大,据说,新婚入洞房的那夜,就把他老婆吓得叫了起来。他按住老婆说:“怕什么,这又不是杀人刀!”这话被听房的小伙子们听到了,传了出去,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外号。
“杀人刀”大名鼎鼎哩!
大名鼎鼎的“杀人刀”将他抓住了,三把两下扯掉他那补丁叠补丁的破裤子,那时,他手里还抓着缰绳。
“马,我的马!别放跑了我的马呀!”他喊。
“杀人刀”一只手扭住他的两只小腕子,一手夺过了缰绳,顺手抛给了身边的黑大个:
“伙计,你给兔子牵着马,老哥我来教教这只小公鸡怎么使刀!”
黑大个笑呵呵地抓住了缰绳。
那时,大白马还没跑。
“杀人刀”开始用那只空下来的、沾满煤灰的黑手摸他的那个东西,边摸边骂:
“妈的,像粒花生米!”
“不,像粒黄豆!”
黑大个戏谑道:
“像黄豆的也是刀么?”
“哈!哈!哈!”
两个大汉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被“杀人刀”拉到了煤楼簸箕口下的那节煤车皮跟前,煤车皮的车帮上有一个比大拇指稍粗一点的圆孔,“杀人刀”便逼着他把那东西往圆孔里放。他不干。他将干瘦的小屁股扭来扭去,怎么也不答应。
黑大个过来帮忙了,他抓住他的那东西硬往圆洞里塞。就在这时,大白马挣脱缰绳跑了,它先是跑出十几步,站在一盏巷灯下嘶叫了两声;尔后,自由自在地顺着它跑熟了的小铁道向外蹓去。
看到大白马挣脱缰绳跑了,他急了,卡在煤车孔里的那东西自然软了下来,他慌忙提起褪到脚踝上的破裤子,大骂了一声:
“‘杀人刀’,我日你姨!”
他顺手拽过一盏油灯,甩开脚板上的两只破布鞋,像只机灵的兔子似的,一路朝巷道里急追过去。
大白马在前面撒欢儿跑,他在后面拼命地追。大白马显然知道了主人在追他,有几次似乎是有意放慢了步子,眼看小主人快要追上了,又“吧嗒、吧嗒”地扬蹄飞奔。
在东西平巷分叉的岔道口,大白马稍停了一会儿,管岔道的三大爷赶紧上前去拾缰绳,不料,手刚碰到缰绳的梢儿,大白马又甩开蹄儿向前跑去。
大白马跑进了西平巷,他跟着跑进了西平巷。
大白马钻进了一条支巷,他也跟着钻进了一条支巷。
一路上,很多工友帮他抓马,可谁也没抓到。这时候,他有些着急起来,按照规定,他还要拉一趟重车到大井口,如果不能立即抓住马,十二号柜煤楼里放满了煤运不出去,他就要吃车头子的鞭子了。
大白马又从一条支巷,跑进了另一条支巷。这条支巷里没有灯。
他不敢跑了。
他开始唤马,他希望能用衣袋里残存的黄豆诱惑马停住脚步……
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大白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把大白马丢了!
他吓坏了,急得几乎哭出来,他点亮了自己手中的油灯,大步向支巷里跑着,带着哭腔喊:
“白白!白白!”
支巷里很静,除了他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
他又开始拼足力气,用最快的速度奔跑,他要跑到这条支巷的尽头,找到他的马。
就在这时候,支巷里的空气骤然动荡起来。一股来自大巷深处的强大气浪,带着火、带着烟、带着飞舞的煤尘岩粉,甚至带着斗大的矸石,顺着大巷的风道呼啸而来,当小兔子听到那隆隆巨响,还未及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