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了。
当事情都完结的时候,田大闹才发现这女人是胡福祥的女儿小五子,而且,长得并不漂亮,除了那个白皙的屁股之外,几乎没有多少动人之处。
真他妈的晦气。
他想拍拍屁股走路。
可小五子却扑了过来,紧紧地将他抱住了,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感到了一个女人的猛烈亲吻,他感到她的尖尖的舌头在一下下地舔着他的脸颊和脖子,她的细细的牙齿在轻轻地咬他的耳朵。她的手臂将他的脖子搂得那么紧,使他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受不了,一把推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角的矿票,塞到她手上。
她呆了。
她没去接那破旧的矿票,任凭它落在被压倒的草棵中。
突然,她扑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
“娶我,你要娶我做老婆!”
直到这个时候,田大闹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惹麻烦了!他知道,即使他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娶她回去做老婆,也是决不可能的!田、胡两个家族的争斗、械杀,自咸丰年起已经六十多年了,三代人的世仇、上百条人命的血债,都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
他冷冷地盯着她,半晌,才从铁青的厚嘴唇里挤出一个字:“不!”
她拼命地撕他、扯他,用尖利的牙齿咬他的膀子,将他的膀子咬得鲜血直流。
田大闹痛得大叫起来,甩手打了小五子一巴掌,这才摆脱了小五子的撕扯。
小五子被打得跌跌撞撞,几乎摔了一跤,她站住之后,愣了半晌,恨恨地道:
“姓田的,你听着,胡家女人的便宜不是这么好占的,我爹会把你杀了!你等着吧!”
从那以后,田大闹便一直在等着。他决不怀疑这威胁存在的真实性,他知道三骡子胡福祥的鼎鼎大名;如果三骡子决意复仇,他是防不胜防的,他的小命,迟早有一天会葬送在三骡子或者胡家哪个小兄弟的手下的。从那以后,他就做好了准备,时刻戒备着可能发生的不测,轻易不跨过分界街一步;只要出门,他怀里总要揣上把攮子,身边总伙着三五个田家的族里兄弟。
然而,整整半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渐渐地把这件事情遗忘了,恍惚觉着自己不是糟踏了一个姑娘,而仅仅是在窑子里搞了一回婊子……
偏偏在这时候,有一天小五子在下班的路上截住了他,挺着已明显凸起的肚子扑到他怀里……
他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的一时荒唐,竟给小五子的肚子里增加了一个生命!从那一刻开始,他的良知复苏了,他才开始产生了愧疚和悔恨;他才开始认真考虑,究竟是不是该把小五子娶到田家,做他的老婆?
灾难发生的那个夜晚,他掉了魂似的在田家族长田东阳田二老爷门楼前的小巷里晃荡。他几次想敲开田家大院的黑漆大门,把这一切都如实地向本家二老爷说清楚,恳求他认可这门亲事。
他这样做,的确不是因为怯弱、因为害怕;完全是因为愧疚,因为对不起一个无辜的女人。他不敢再回想小五子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他开始意识到,他是个男子汉。
几次走到田家大院门楼前,他都想以一个男子汉的勇气,嘭嘭敲响那两扇黑乌乌的、门环上镶嵌着铜狮子头的大门,可每一次,他都像娘儿们一样退缩了。他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二老爷田东阳除了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以外,决不会给他任何别的恩赐了!撇开田、胡两家的几代世仇不说,就凭着青天白日在排水沟里搞人家黄花姑娘这一条,二老爷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二老爷为人清廉正派,素常对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最为痛恶!你若把这一条拿出来当理由,提出娶胡家的小五子做老婆,真他妈的是发了疯!
不过……
不过,也不尽然。
二老爷德高望重,最讲究君臣父子、仁义道德。搞了人家胡家的黄花姑娘,确是他田大闹的不是;可人家的女人怀了孩子,你总不能抛开不管吧?这于仁义、于道德、于良心,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粗浅的道理他田大闹尚且懂得,二老爷身为田家长辈、一族之长,焉能不懂?纵然是遭一顿痛骂、挨一顿责打吧,二老爷总得让这事有了结。
这么一想,田大闹有了点信心,眨眼间又从娘儿们变成了一条硬铮铮的男子汉,居然——敲响了那两扇庄严的黑漆大门。
没人应。
举起手再敲。
第一部分第4节 证实了田东勤的猜想
头进院子东厢房的灯光亮了,随着“吱吱哑哑”的一阵声响,田大闹从门缝里看到,打更的三表叔披着件粗蓝布对襟小褂,抖抖颤颤地端着一盏灯从东厢房里出来了。盏中的灯火忽闪忽闪,把他那布满皱纹的核桃皮似的脸膛照得通亮。
“谁呀?”
“三表叔,是我!”
三表叔拉开了大门的门闩:
“哦,是大闹!么事?”
“我……我……我找二老爷有……有事。”
三表叔打了个很响亮的哈欠:
“么事不能明个说?这深更半夜的!”
“三表叔,我……我有急事,烦请您老给叫一声,或许……或许二老爷还没睡倒哩!”
“唔,我去瞅瞅!”三表叔嘴里咕噜着,端着灯进了二进院子。
望着三表叔弯曲的脊背,田大闹突然后悔了,我操,这是昏了头还是咋的?半夜三更闯到这里来了!你这会儿把二老爷从睡梦中搅醒,能应允的事,他也不会应允的!即使他没睡倒,正在八仙桌旁和什么人谈经论道,倘或是在那里看书写字,你也不能打搅他;二老爷虽然以仁义之心待人,面慈心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可以打搅的!
他有了一些惶惑,想转身溜走。
然而,就在这时,那场灾难发生了。脚下的土地猛然晃荡起来,田家大院的门窗“哗哗”乱响,他身后的门楼子晃了几晃之后,“轰隆”塌下了一角,飞落下来的泥灰砖瓦险些扑到他身上。
他听到了一种沉重的、像闷雷滚过山谷一般的轰隆隆的声音,他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方,奔向何处,反正,他听到了这种声音,这种神秘而可怕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时而在他头上的夜空中缭绕,时而在他脚下的地层深处涌动。
他把一切都忘了,包括他的愧疚和后悔,他甚至忘记了他来这里的最初目的。事后,他还坚持认为,这是天意,是天意让他三更半夜来到了二老爷的家院,专为了把二老爷从灾难之中搭救出来!
他不再犹豫,一边亮开嗓门大喊:“快起来!都起来!地动了,快起来!”一边径自闯进了二进院子,闯进了二老爷的卧房。
在二老爷的卧房门口,他首先看到被震倒在地的三表叔。他没顾得上去扶他,却一把推开二老爷的房门,把正在点灯的二老爷背出了屋子。随后,二奶奶也又喊又叫地逃出了屋子。
这时,二进院子里已拥出了许多人,二老爷的几房儿孙、看家护院的家丁、长工们满满站了一院子。他们惊恐的眼睛里同时看到了大华公司上空那团可怕的大火,看到了猛烈燃烧的大井井架,看到了井架上的木头带着炽黄的火苗在爆炸声中,在漆黑的夜空中四处飞落……
在公司里包大柜的田东勤——二老爷的远房兄弟,田大闹的远房大叔,第一个得出结论:这不是地动,这是矿里的脏气爆炸。
就在这当口,那惊心动魄的汽笛声长鸣起来,确凿地证实了田东勤的猜想。
“走!大闹,快去看看!”
二老爷披上衣服,在一帮家丁的簇拥下,走出了家院,和满街子人一起拥到了分界街上。
这时,宽约两丈的分界街上挤满了惊恐的人群,他们当中有老人、孩子、媳妇、后生,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凝聚着焦虑和期待。哭声、喊声、撕人心肺的惨叫声、夹杂着夜空中震颤的汽笛声,把整个田家铺镇搅得天翻地覆。
没有任何人指挥,没有任何人引导,分界街上的人流潮水般地向大华公司方向涌去,仿佛咸丰元年黄河决口一样,带着凄厉的喧嚣,带着淹没一切的浪头,疯狂地漫进了大华公司大门内……
那骚动不安的夜,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一个早已失去了男人的年迈寡妇最先葬送了性命,他们被疯狂的人流挤倒,来不及爬起来,便被无数双脚活活踩死了……
胡贡爷胡德龙却偏巧在那夜跑了肚子,他认定这是受了镇议事会议长张大头的陷害。张大头这狗操的是宁阳县知事张赫然的亲侄子,而张赫然和田东阳的关系又非同一般,由此即可断定,万恶滔天的田氏家族也参与了这场陷害之阴谋。胡贡爷此刻想想,还是觉着后悔,那当口,他说啥子也不该去吃那罐酸黄瓜!甭说那罐酸黄瓜是从扬州带来的,就是他妈的从什么“爪哇国”带来的,也不该吃!眼下,是民国了,大伙儿都在“政治”,这酸黄瓜里焉能没有“政治”阴谋?倘或张大头事先串通了田东阳,在酸黄瓜里下了毒,胡贡爷这条老命不就白白葬送了?!是的,得防着点哩!
或许——或许陷害胡贡爷的并不是酸黄瓜。如果不是酸黄瓜的话,那么,必是那碗肥大肠了。想想呗!就着酸黄瓜,而又带上肥大肠,再加上那味道不正的高粱烧,其计划是何等的周密,阴谋是何等的毒辣?你让胡贡爷如何提防,如何警惕?!总不能不吃不喝吧?不吃不喝,那分明就是瞧不起人了,胡贡爷身为胡家的长辈、德高望重的副议长,总不能这么摆谱儿、拿架子吧!吃!拼着命也得吃!这一切都是为了“政治”。
胡贡爷近期的“政治”是在田家铺镇把田东阳的镇董事会会长的位子给搞掉,不管这位子给谁坐,反正不能给田东阳坐!为此,他才和张大头联合了,在张大头的书房里秘密进行了长时间的“商榷”。他声明:胡家和客籍乡民,一致拥护张大头来做这董事会会长,因为,只有张大头做会长,一碗水才能端平,他胡贡爷才臣服,否则,哼!
这意思是极明确的,胡贡爷在胡氏家族和客籍乡民、窑民中号召力极强,只要胡贡爷一发话,这田家铺的分界街上又得多几具乃至几十具尸体,一场械斗势必就在所难免!田家的人不是骂他胡贡爷是凶神、是杀人魔王么?他就是凶神,就是杀人魔王!不这样,胡氏家族何以在这块土地上立脚?!这他妈的全是田家这帮混账东西逼出来的!
胡贡爷四书五经读得不咋的,八股文写得也不顺溜,可却自认为挺了不得,据说是文武双全哩!文武双全的人自然要搞搞“政治”,况且,搞“政治”又是桩挺热闹的事,贡爷生性爱热闹,过不得平静的日子,自然要搞搞“政治”的。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贡爷觉着,这个世界总得接二连三地出点什么事儿才像话,他才能趁机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显出自己的不同凡响之处的,他的“政治”才能功德圆满。想一想呗,捻党出身的胡家,居然在大清年代里出了个“贡生”——甭管是捐纳还是考取的,反正是“贡生”,该是何等的荣宗耀祖呵!就凭着这一条,田家铺的董事会长也非他莫属!
自然,这意思在张大头面前不能露出来,胡贡爷懂韬略哩!胡贡爷的头脑决不像田东阳想象的那么简单,也决不仅仅只会杀人闹事,胡贡爷一沾上了“政治”,便聪明得多了。胡贡爷是要借张大头、借张大头的二叔县知事张赫然之手,搞掉田东阳,自己当一当董事会会长!
于是乎,谈得投机,谈得痛快,谈到了很晚,他便在张大头府上吃了一顿饭;于是乎便受了陷害,便跑了肚子……
那夜,胡贡爷往屋后的茅厕跑了三次。
第三次在茅坑的石阶上蹲下的时候,肚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排泄了,只是一阵阵地疼痛。他在石坑上蹲了半天,待那一阵阵疼痛过去之后,便提起裤子准备回房躺下。刚出茅厕,走到前院的花圃旁,他便被那来自地下的猛烈震动摔倒在地上。
一时间,他没意识到这是灾难,他以为是自己身体虚弱,力不能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后来,又更加深刻地怀疑起张大头,断定自己是中了毒,受了严重的陷害。他忽然有了些后怕,觉着不该在张大头面前说得那么多,言多必失,想必他已酒后失言,暴露了心迹,惹起张大头的嫉恨,因而才……
他躺在地上喊了起来:
“来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