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风景在雀庄一带随处可见,多少年来小镇的人们对此熟视无睹,新鲜的夹杂着柴草清香的空气都被猪狗牛羊白白吸进了它们肮脏的鼻孔,一分钱也不花,遍地的茂竹修林苍翠欲滴,早晨黄昏兀自迎风而唱,唱了也白唱,没人欣赏这种所谓的自然的天籁,而红色和白色的杜鹃在山坡上自轻自贱地生长,无论它们自以为多么地婀娜多姿,放羊的孩子也没心思朝它们多看一眼,如果羊群喜欢吃杜鹃花,那孩子们会毫不犹豫地让羊群把它们吃个精光。至于雀庄最有名的那三座木牌坊,它们多余地竖立在小镇通往油菜地的土路上,使村里的拖拉机手觉得碍手碍脚的,要不是牌坊纪念的三个寡妇与他有一点血缘关系,蛮横的拖拉机手也许早把三座牌坊砍倒了。
我所说的雀庄风貌到了最近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从雀庄来的人穿着袖口上缀有注册商标的西装,西装口袋里揣着昂贵的玉溪牌香烟,穿梭于城乡之间,他们用富裕和自信使城里的亲朋好友真正体会了人人平等的意味,他们说:我们雀庄,也在开发啊。
他们雀庄,果然也在开发了。
这个小镇决心跟上时代的步伐。四月里镇长和两个副镇长去南方考察了一圈,回来就决定开发雀庄的旅游资源。决定据说是在回家的火车上作出的,镇长是个毕业于师范学院的知识分子,对于雀庄的杜鹃有着特别的爱好,他的原意是要搞个雀庄杜鹃节之类的活动,每年一次,让世界各地喜欢杜鹃的人们来,来看杜鹃,来吃饭,来住宿,来上厕所,总之不管干什么,来了就好,来了就会把钱花在雀庄,雀庄的经济自然就上去了。镇长的思路是清晰的科学的,但年轻的副镇长对人们是否那么喜欢杜鹃心存疑虑,他先是附和镇长的观点,但谈着杜鹃的时候他想到了他曾祖母的祖母,也就是雀庄第一座牌坊所纪念的那个李姓寡妇,副镇长想到在许多电影里看见过那样的牌坊,不如雀庄的高大,不如雀庄的古老,却还是让人啧啧称奇,副镇长就脱口而出,能不能在牌坊上做点文章呢?副镇长即兴的灵感立刻得到了更年轻的小副镇长的呼应,他眼镜后面的眼睛放出一种狂喜的光芒,小副镇长就在火车上大声叫起来:好创意,好创意啊。
我认识那个小副镇长,聪明能干,是农机学校毕业的中专生,他当初曾经想留在我朋友的广告公司,后来没成功,但是无疑广告公司的那段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某种良好的烙印,有人告诉我小副镇长开口闭口都是创意,雀庄的干部们私下都喊他王创意。这样的绰号不能败坏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相反恰好说明他的观念是现代的,思维是敏捷的,据说后来雀庄在原有的三座牌坊基础上新修十六座牌坊的——创意就缘自小副镇长精明的头脑。‘‘
我们把它称作雀庄贞节牌坊。三座牌坊分别纪念了两个李姓寡妇和一个卢姓寡妇。去过雀庄的人都会发现两个李姓寡妇的牌坊气势比较恢弘,造价比较昂贵,保养得也算是不错,而卢姓寡妇的牌坊明显地有点缩头缩脑,看上去破败而寒酸。雀庄的人们毫不掩饰他们对三座牌坊的等级观念,他们会坦白地告诉你,两个李姓寡妇是一对姐妹,也是雀庄大多数姓赵的姓郑的人的女祖宗。她们苦命,十九岁上都守寡啦!老人们的脸上至今蒙受着女祖宗荣耀的光环,他们说,这个李氏就是我们赵家的祖奶奶,那个李氏其实就是我们祖姨奶奶,要说起她们的妇道,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回顾两个寡妇的一生总是让听众潸然泪下,其中最著名的片段是姐姐带着儿子进京赶考为了让儿子吃饱,自己饿死在一棵槐树下。
她是想摘槐树叶子吃的,可是几天不进食,哪来的力气呢?赵姓的老人用世代相传的语气,着重叙述女祖宗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李氏携子赶考的过程总是被省略了。老人才不管你想听什么呢,他照着祖辈的口径说,家里带来的干粮不多啦,娘吃了儿子就没有了,做娘的就这么饿着赶路呀。你们不知道饿的滋味,饿到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槐树上是有叶子的,可是矮处的叶子都让人摘光了,高处的叶子你得上树摘,可怜她抱着树看着上面的叶子,就是没力气爬上去,她看着槐树叶子一个劲地咽口水,口水已经干了,她就把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了。
李姓寡妇的伟大的妇道经过子孙们的代代传颂已经被众人熟知,而那个姓卢的寡妇的故事总是有点模糊,雀庄的人们只知道她是一个可怜的逃荒女,十岁被一户肖姓人家收做童养媳,却一生没见过在外做茶叶生意的男人,这个女人当年想必也是以贞节之名受人尊敬的,但是现在的雀庄人故意遗忘了她的故事,甚至言词之间流露出让她钻空子拣了个便宜的意思。据说姓卢的寡妇守了五十年空房后死去,没有子嗣。雀庄一带的人宗族分明,也就难怪把她的牌坊冷落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自豪地把女祖宗的牌坊分别叫作金牌坊、大牌坊,却把卢姓寡妇的牌坊称作小牌坊。
后来仿造的十三座牌坊从小牌坊后面纵向排开,绵延了将近两百米,仿造的牌坊都是由木匠按照金牌坊。大牌坊依样画葫芦制造的,两个旧的大牌坊和十三座新的大牌坊把卢姓寡妇的小牌坊夹在里面,小牌坊就真的应了它的浑号,显得越发地瘦小而可怜了,有人觉得它在牌坊群中扎眼,与整个风景不协调,镇领导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这是后话了。牌坊群落成以后最迫切的是如何开拓观光客源的问题,我知道的事实是三个镇长为此累得差点散了架,其中的小副镇长是主管领导,因为急火攻心,他的鼻子上突然长出了一个大红的肉疙瘩。导游告诉我,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小副镇长的鼻子还是光洁无暇的,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看见小副镇长不停地用手指挠鼻子,一顿饭吃完,他就看见那疙瘩赫然地诞生在小副镇长的鼻子上了。
导游为雀庄带来了新时代的大丰收。山上的杜鹃落英纷纷,山下的小镇却一下挤满了头戴红色小帽的旅游观光客,他们在导游的小红旗的引领下,急匆匆地穿梭在雀庄的十九座牌坊之间,走走看看,仰着脖子仔细端详十九座牌坊的每一个细部。这些游客虽然大多是中国人,不稀罕,但隔三差五也有香港台湾团,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这就让镇长们体会到了一种跨入国际化旅游业的兴奋。镇长有一次把几个外国人请进他的办公室,用进口的啤酒和地产的大红枣好好招待了他们,最后合影留念,拍了整整一个胶卷。可是正当镇长让秘书去把那些照片冲印放大准备挂在会议室的时候,导游却在一边冷冷地交代了那些外国人的国籍,导游说,不用放那么大了,他们是俄罗斯的,倒卖服装的小贩,顺便来玩玩的。
镇长的热情一下被挫伤了,他从导游的言词表情中感到一种被轻视的不快,在那次宴会之后他意识到雀庄的事情一定要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在短时间里要让雀庄牌坊蜚声世界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与两个副镇长一起开了个会,研究了发展雀庄牌坊风景区的一个五年计划。五年计划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在镇上建一个三星级的大酒店,不仅要让旅游团的人在雀庄吃一顿午饭,不仅让他们在雀庄上收费公厕,买杜鹃花苗,还要让他们在雀庄高消费,让他们住高级客房,吃粤菜潮州菜,洗桑拿浴,唱卡拉,一句话,客人不掏个三百五百的不要想离开雀庄!小副镇长对五年计划是雀跃欢呼的,尤其是建造三星级大酒店的计划被他称作是雀庄有史以来最富建设性和最大胆的——创意。好创意,好创意!小副镇长对副镇长说,我们不要好高婺远,不搞五星,不搞四星,三星,这就是我们雀庄的定位。副镇长表示同意,他有点腼腆地补充道,我们是得实际一点,最重要的是要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这样我们自己,还有家属什么的洗澡也方便了。
导游起初不知道雀庄的五年计划,他只是经常地带着一种受难似的表情首先从旅游团大巴车上跳下来,手里的小红旗热情地向团员挥动着,眼角的余光却厌恶地投向十九座牌坊两侧的小饭店,他不是那种见钱就磕头的人,虽然从雀庄能弄到一些好处,但导游对我说,他对雀庄小饭店的那些农家女孩脸上愚蠢的馅媚的笑容厌恶透顶,对小饭店里满桌乱飞的苍蝇和污水横流的厕所更是厌恶透顶。
她是想摘槐树叶子吃的,可是几天不吃饭哪来的力气爬树呢?导游用他的职业腔调介绍雀庄金牌坊的典故,他娓娓地说着那个几百年前饿死在路上的寡妇的事迹,眼睛盯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女性游客,长在低处的叶子都让人摘光了,她想摘就必须爬到树上去,她抱着槐树——导游这时候做了个抱树的姿势,他说,她想爬上去,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就看着树上的最后几片树叶咽口水,就这么着,这个姓李的寡妇就死在槐树下了。
导游目光机敏,他满意地看见了女游客们眼睛里的泪光,当然也总是有些孩子不懂事,胡乱插嘴,一个孩子问,她为什么要把口粮都给儿子吃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饿死呢?导游就说,她儿子要吃饱,要去考状元啊,你小呢,这些原因长大了才懂,问你妈妈吧。孩子又问,她儿子要是考不上,她不是就白白饿死了吗?导游觉得孩子的问题有意思,但是解答这种问题不是他的职业范畴,他才懒得说,他仍然按照雀庄方面提供的资料来解说关于牌坊的人和事,导游说,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姓李的寡妇是死得其所了,儿子披麻带孝进了考场,中了状元!状元!后来这个状元儿子做了礼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宣传部长加教育部长啊,后来朝庭就来给这个寡妇修了牌坊,再后来呢,这一带的寡妇开展了向李寡妇学习的运动,又出现了一大群的贞节寡妇,前后一共有十九个,所以嘛,雀庄就有了十九座牌坊!
导游的解说词新颖而通俗,但有一些游客将信将疑,他们说,这么小的地方,哪来这么多的寡妇?导游就理直气壮他说:女人的寿命比男人长,男人死了,女人就是寡妇,封建时代,十个寡妇中选一个模范还怕选不出来?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看别说是十九个,就是二十九个九十九个也能选出来!
旅游团里总是有些人不愿跟着导游的小红旗走,你让他侧重看金牌坊和大牌坊,他偏偏要盯着小牌坊看,看了还要大惊小怪,说,这个牌坊怎么这么小这么破啊?不太对头嘛。导游就说,什么不对头,那是个小寡妇的,人家九岁守寡,十岁自己也死了,小女孩就修个小牌坊,这叫节约能源!还有些游客自以为善于发现问题,他们在新修的那十三座牌坊之间来回观察,突然会叫起来:这不是真的,这是新修的!是仿造的!这是美国花旗松!那时候哪来什么花旗松!导游最害怕的就是解释这些美国花旗松的来历了,按照他和小副镇长商量的口径,他用临危不俱的镇定指出那个游客的错误,他的解释曾经使一个毕业于林学院的游客目瞪口呆。这是花旗松,不错,但是你知道花旗松的渊源吗?导游当时微笑地盯着那个游客,说,告诉你吧,美国花旗松的祖宗就是雀庄的雀松,两百年前一个美国传教士把雀松的树种带回了美国,两百年后我们又从美国进口这种松树,这其实就是出口转内销,你说对不对?林学院毕业生无疑是被导游的说法震慑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知识,不再与导游探讨,他向四周张望着,很激动地问:你说的那种雀松呢?那些雀松在哪里?导游仍然保持了他解说一切事物时特有的权威态度,他说,光绪三年,雀庄大火,所有林木毁于一旦,雀庄方圆二十里地寸草不生——导游突然将手里的小红旗向着金牌坊一指,只有牌坊,只有这三座牌坊在大火中完好无损,你们看见牌坊顶部有点发黑吗,那就是当时大火留下的痕迹!
到了冬天,雀庄一下子恢复了以往的冷清,夏天的繁荣好像是一个梦,突然一下子梦醒了,怎么也回不到那个梦里去了。三个镇长的脸上不同程度地布满了焦虑的失眠者的气色。年轻的小副镇长每天早晨站在通往公路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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