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竹猗缓缓抬眼,神色平静地与首座之上的公主殿下对视。“微臣谢殿下赏赐,微臣感激涕零,非死不能报!”他的语气平板无波,说着表忠心的话,却连眼睫也不曾颤动一下。
这是结下了死仇?武令媺不以为意,挥手哂笑道:“效死就不必了。大周和属国皆强者如林,孤还用不着一个楚国人为孤赴汤蹈火。你只尽心办差就算没辜负孤的苦心。”
她慢慢收敛笑意,肃容道:“两国睦邻友好,于朝廷于百姓都是幸事。不久之前发生的寒热病症,多有人说是楚国指使梁国细作散布的。虽然楚国的昔时侵略之仇,我大周子民时刻不敢或忘,且以此警醒自身。但孤还是愿意相信楚国君臣没有糊涂到这种地步。高长恭,你也多劝着你们质子,在太宁好好安生度日,不要乱转脑筋。”
“孤念你风骨颇佳,实在不像某些不省心的货色,才对你多方提携。孤盼你能善自珍重机会,出污泥而不染,甚至弃暗投明。孤言尽于此,你下去用膳罢。”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眉心抹额上镶嵌的明珠,武令媺的神色彻底冷淡下来。
“微臣告退。”高竹猗躬身行礼,缓缓后退数步再转身离开,礼节无可挑剔。红霞锦上银白云纹随着他的行止恍若活物,光泽潋滟夺目。衣袍太贴身,以致他的微小动作都瞒不过人。众人便见他身体颤抖,显然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属官们便暗想,看来玉松公主将疫情之怒发作到此人身上了。多番羞辱,这名书童竟然还能忍得下,看来他不是省油的灯哪。这些楚国人也真是没有眉眼高低,说说就罢了,还当真来考公主府的属官,还当真让一名奴仆来考公主府的属官!这不是赤、祼、祼的挑衅又是什么?活该有今日之辱!
赏赐高竹猗只是序曲,接下来武令媺豪爽地给所有属官——包括荣誉属官——赠送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她将大家的喜好都调查得清楚,说是赠送实则赏赐给人们的东西绝对投其所好,绝对能显出她的真诚用心。
属官们也识相,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抛诸脑后,只当作没有高竹猗这个人。他们虽然知道公主殿下此举意在收揽人心,但还是表达了诚挚谢意。他们当然清楚,公主殿下对高竹猗的赐衣和给他们的赏赐,意义截然不同。
高竹猗默默回到悦君楼二楼属于自己的偏僻席位中,红霞锦绚丽无匹,衬托得他的脸色愈发白晳,五官越见清艳动人。未来同僚们眼中偶尔会掠过惊艳之色,但又恍若不见他存在一般径自觥筹交错、谈笑晏晏。
这些年轻人对未来满是憧憬,好心情反应在脸上,便让他们看起来满面红光、神彩飞扬。高竹猗心中却充斥着羞辱与悲愤,孤寂和凄怆便与他为伴。这个仇,他迟早要报!
不停深呼吸,高竹猗努力平复翻滚的心情。他将同僚们或是隐蔽或者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排斥视若无睹,端起酒杯微笑着与每个人打招呼,与他们寒喧。
一身艳丽轻佻贴身红袍的他,在大片端庄持重绿青蓝色官服海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试图融入同僚们当中,无视白眼与鄙夷,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可惜,现在似乎还没有人愿意忽视他的身份接纳他。纵然碍于教养不得不与他客套几句的人,也是满眼的疏离冷淡。
高竹猗恍若不知,他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切,便回到座席慢慢喝酒吃菜。没过多久,人声忽然更热烈。他抬眼望去,原来是总理官大人带着几位品级高的属官下楼来给各位同僚敬酒。
由皇帝陛下圣旨遣至公主府的总理官连大人温和谦逊,半点架子也不摆。他虽是文人,酒量却不弱,一桌一桌敬下来,每次都是酒到杯干。高竹猗暗自观察,发现此时八面玲珑的连喆勋与传言中那位不畏强权、铁血犀利的连御史有不小出入。
歌声起,舞伎入堂翩翩起舞。也不知是有心还是凑巧,这些美貌舞娘所着也是红衣红裙。两相对比,撇开成见等诸多因素,人们必须承认,高竹猗的容色远胜过这些女子。
还真是世间极品哪!酒意上头,混熟了的属官便凑在一处讲些天南海北的趣事要闻,当中多有某人不想听见的奇闻逸事。高竹猗就当没听见那些言语,他明明食不知味,却勉强自己一口酒一口菜,如吞咽下所有屈辱一般将酒菜细细咀嚼咽入腹。
幼时,母亲常说,忍一时之痛,博海阔天空。高竹猗向来做得很好,现在当然也不会例外。忍着忍着,心就忍麻木了,就会不知道痛是什么滋味。不会痛,便不算受伤。
宴饮毕,高竹猗独自穿过三道高墙,在无数晦涩不明目光里离开。他的心境已然静若深渊,没有半分别样涟漪。
他知道离开时,玉松公主就倚在二楼围栏之后静静地看着自己。那么,他的腰杆就要挺得更直。不管今日之事真的是她起意要羞辱自己,还是此事是她对自己的考验,高竹猗心想,我绝不认输!且来日方长!
回到质子府,面对世子项巍惊诧隐忍又微现痴迷贪婪的眼神,高竹猗露出灿烂笑容,低语:“必须牺牲些人手,以助我往上爬。请世子拭目以待,不报此仇,我誓不为君氏子!”
他穿着这身浓艳红袍回了屋,铺陈开宣纸,饱醮浓墨,在纸上如行云流水一般地写道:“世人欺我、辱我、轻我、贱我、谤我、笑我,我且忍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让他,我不理他,再过几年,且来看他!”L
☆、第四十一章 正名娃娃军
吃罢大宴开小宴,武令媺留下几位高品级属官,请他们乘船游湖赏荷花。
公主府阳明岭北边的月牙湖,正盛放着极好的大王莲。大如圆桌的碧绿叶片宛若翠玉琢成,颜色热闹的各色花朵拥拥簇簇。凉风袭来,荷香盈鼻不去。难怪名医们舍弃更奢华的贵宾居所,宁愿一窝蜂地住在清雅简约的湖畔客院中。
湖上划开了上下三层的楼船,船上人不多,除了服侍的宫人与守护的亲军、内卫,就只有武令媺和十几位高品级属官。桌上也没有山珍海味,只摆着香藕、莲蓬、红菱、茭白、荸荠等水八鲜,还有水果冰蜜、香茶等吃食。
底舱是宫人们活动的地方,一应吃食都在这里准备。二楼船头,腹中有诗才的几名属官诗兴大起,你一言我一句地欢畅联诗。船尾,安咏卿、吉吉这几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缠着宫人们要去摘荷花采莲蓬,正忙慌慌地避在窗舱里换上方便衣物,嘻嘻哈哈闹个不停。
大半天都瞧着年轻人的这股年轻劲儿,武令媺觉着自己的心境也在逆生长,真是好生惬意。她懒洋洋地侧身坐在楼船最凉爽的窗畔,有一口没一口地尝着宫女们准备好的水八鲜,与身边几人说着闲话。
连喆勋到底当了几年御史,表面谦和,实则有话不说便如鲠在喉。思及今日公主殿下对高竹猗的刻意羞辱,他反复斟酌言辞,本来想委婉劝说几句,却又醒悟他这位主上恐怕更愿意听直截了当的话,便干脆地说:“殿下。微臣以为,殿下今日对高竹猗赐衣之举,不甚妥当。虽然楚国不得人心,但是为难质子的书童,传扬出去于殿下的清名恐怕有妨碍。”
武令媺笑出声,慢悠悠地说:“我瞧你憋了这么久,正打算问问你究竟什么时候来‘弹劾’我呢。”
连喆勋赶紧离座起身。躬身行礼。正色道:“微臣不敢言弹劾二字,只是尽一尽微臣的本份。”
所以说公主殿下还是小孩子,气性实在太大。脾性也过于刚烈。如高竹猗这样的小角色,连大人认为,完全可以把此人当成那啥给放了。与那样低微的人去计较,反而失了自己的身份。
同样是男人。高竹猗穿红袍便要多出几分娇艳妩媚。连喆勋穿浅绯官服,金镶白玉腰带下垂玉佩。却没有半分娘气,反而更显风雅韶秀。
霍去疾的品级同为正三品,自然也是浅绯官服在身。他腰间围的是金镶墨玉腰带,巴掌大的狰狞兽形吞口。那叫一个英姿勃发、龙马精神。
话说,武令媺绝对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但女人爱美的天性使然,她瞧着这些年轻英俊的面孔。心情相当的美妙。但笑不语,她转头看向一直把沉默当表情的霍去疾。微笑道:“去疾,你来说说。”
霍去疾剑眉一挑,淡然道:“若高竹猗因此而记恨殿下,那此人的头脑也不过尔尔。殿下若不当着众人的面表明轻视态度,他一个楚人,如何能尽快在同僚之中立足?同情心,便是打破僵局的突破口。”
武令媺扔给霍去疾一个莲蓬,笑道:“知我者,去疾也。”她看向连喆勋,脸上带了三分认真神色,“我很惜才,这个高长恭偏偏有才,偏偏又待在泥坑里,所以我想拉他出来。”
“殿下,”霍去疾剥开莲蓬,却不是自己吃,而是将碧绿可喜的莲子捏出来放在武令媺面前碟中,正色道,“以微臣之见,高竹猗能忍人所不能忍,心性坚毅,难说没有大图谋。此人不可留于身边,恐生祸患,杀之方为上策。”
木愚也说:“微臣赞成霍统领的意见。那小子瞧着就不像好东西。”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睛太妖了,真心不祥。这是木愚没敢说出口的话。
金生水方才在席间没好好用膳,此时正拿茶水点心垫补肚皮。听了霍去疾的说法,他虽面无表情,却在心里表示赞同。高竹猗星象士和君氏子的身份,注定了要办不同寻常的事儿,霍去疾没说错。
连喆勋没有猜准公主殿下的心思,有点遗憾,但并不气馁。他终究才加入这个圈子没多久,没有这些跟在公主身边的老人儿了解她的性情也是正常。他下决心要快速与霍去疾、金生水、木愚几人打好关系,早点成为公主殿下的心腹。
“但他此时已入公主府,若他意外暴毙,不免将府里牵扯进来。”连喆勋认真思考悄没声息除掉高竹猗的可能性,最后发现那人若是死了,恐怕公主府还要替他出头,毕竟他官职再小,也是公主府的属官。
“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干嘛。”武令媺摇头道,“我会让小金派人盯着他,他不会翻出什么大风浪。留着他,我自有用处。你们的那些手段都收起来,听见没有?”
几人便点头答应。武令媺又问霍去疾和木愚:“咱们安排参加运动会的人选落实了没有?明天可就要开幕式了。”
木愚笑道:“请殿下放心,按照殿下的吩咐,微臣挑选的都是训练期在半年左右的新兵。皇庄那边早就准备妥当,筛选了三次才决定出参赛人选。今天下午微臣的师兄便会带着大家住进指定客栈,明日统一去猛虎原参加开幕式。”
他成为公主府护院总管后,便请示了武令媺,推荐了风峡派一位惯常训练新进弟子的师兄接任皇庄总管一职。武令媺看在李潮生的面子,允了木愚的这次荐人之举。但她也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风峡派的人干不了这活儿,她撤换人手那是没商量的。
扔一颗莲子进嘴里,武令媺面不改色地将微苦莲心并着清爽莲肉嚼嚼咽下。她觉着这莲蓬味道不错,又扔了两个给霍去疾,让他将剥莲皮的事儿也代劳了。往常这些活儿可都是大宫女们干的,就连金生水都没上过手。霍去疾得公主殿下看重,一件小事便能彰显。
亲军统领大人微微一笑,不多说什么,仔细地将莲子一个一个剥出来再去皮。他生长于北境苦寒之处,从小便被父亲打熬筋骨,吃了许多苦头。
但他上有宽厚长兄,压力终究不是那么大。少年人调皮捣蛋的事儿,他可没少干。剥莲子再去皮的活计哪有将野物剥皮拆骨那么麻烦,指尖一划莲皮,再轻轻一挤,要送入公主殿下口中的雪白莲子便掉落碟中,根本不曾沾到手指。
连喆勋擅长从细微处观察人的性格,仅仅剥几个莲子,他便知道这位得玉松公主青眼进而入公主府为亲军统领的平民边军绝对细心谨慎。
霍去疾忽然抬眼看向连喆勋,二人目光相碰,只是刹那便都恍若无事地移开。他手下不停,就武令媺方才的问题,回答道:“运动会比赛都是小事儿,对亲军们而言不过松松筋骨。经过整合,龙骧军、飞熊骑和皇庄亲军已能初步协同作战。只是头上顶着不同的名号,微臣还是觉得差点什么才能将大家彻底捏合在一起。安统领也是这样认为。”
标枪一般带着二十多位亲军站在船舷守卫的亲军副统领安烈,显然能听见船舱里的谈话,在外面朗声道:“微臣赞同霍统领所言!”
所以说人家是内行,自己是外行。武令媺就没意识到,只是称呼而已,却有可能给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亲军带来碍难。她便征求众人的意见,看看公主府的亲军冠以什么称号最好最合适。
霍去疾举例说:“微臣所知不多,觉得寿王府的飞熊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