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钧道:“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抢的。”曼桢笑道:“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市的水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挣脱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的。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你抢过来的。”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谁跟你抢呢?”世钧道:“反正谁也不要想。”曼桢笑道:“你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世钧道:“将来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桢道:
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你冷么?”她摇摇头。
她把他的衣袖捋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几点了?”
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八点半。”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曼桢道:“那怎么行?
你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世钧道:”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像走过一个咖啡馆。“曼桢道:”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世钧道:你就别管了!快进去吧!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了一只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又是“嚓嚓”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地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黄包车!黄包车!”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时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却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也许只是因为她——非常喜欢我的缘故么?”他不禁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某人怎样怎样“闹恋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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